後記 哲學慰藉我心

秦嶺終南山在中國版圖的腹地,橫亙綿延,是中國南北的氣候分界線。它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的存在,也是一個禪相叢生、隱士雲集的地方,是士大夫和知識分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退守之地。從西周的薑子牙開始,秦末漢初的“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角裏,漢代的張良,唐代的孫思邈,宋元時期的仙家鍾離權、呂洞賓、劉海蟾及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雲集到了終南山這塊風水寶地。上述人隻是在典籍中留下了他們隱居終南山的身影,而康熙時期的關中名士李雪木,為逃避清廷的召喚,躲到終南主峰太白山一帶,用槲葉寫文題詩,竟至著成《槲葉集》。美國漢學家、佛經翻譯家比爾·波特的作品《空穀幽蘭》寫到有五千多位修行者隱居山穀,過著和千年前一樣的生活。遠離都市,與群山、清風、溪水、鳥聲為鄰,這的確是靜養人心的一個絕佳選擇。

我出生在秦渡鎮,成長在龐光鎮,後來定居在戶縣城,最遠也沒有超過十公裏。我就在這裏呼吸著隱士的氣息,攀援著他們的足跡生活了近六十年。少年時在終南山的化羊峪砍柴,成年後上千次踏進它的數十個溝峪消暑、寫作,及至產生了定居終南山的強烈願望。我明白,這是命運的鎖定,是一種上善的緣分。每每走進終南山,我就感覺生命的長度被無限拉長,生命的質量被無限提升,身心裏盤繞著禪的氣象。它像是一個巨大的磁場,將我的生命圍裹,並牢牢粘吸。

大約是在2014年的夏初,我逃離了官場的煩惱,在太平峪一個叫“煤場”的地方小住,隨身帶著一本《培根人生論》。閱讀,是排遣一切痛苦和煩惱的最佳選擇,就像常人的進廟燒香。此前,我隻是斷斷續續的記錄了他們的名言警句,譬如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同時走進同一條河流裏”,帕斯卡爾的“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葦草”,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泰勒斯的“事物的實在不是人,而是水”,叔本華的?“一切生命的本質就是苦惱”。這些閃光的句子,在我的腦海裏雖無理論的支撐,但仍然引領著我進行人格的塑造和精神的提升。

正是從培根開始,我開始進入西方哲人的讀本和思想體係。從尼采到帕斯卡爾,從泰勒斯到羅爾斯,在認真拜讀領會之後,然後坐下來寫作。整個寫作的過程並非隻是在書案前,大部分的思想閃光是在一條溪水或瀑布旁,在鳥和蟬的啼叫聲裏,在枯樹的身邊和懸崖的腳下。這時候,靈感就像雨後坡上的草木,蓬勃而清新。我徹悟,這是終南山的氣場賦予我的才思,是隱士們的魂靈贈予我的智慧。我如此一個愚笨之人,且在終南山收獲了非同尋常的思想啟迪,而更比我聰慧人們該會有著怎樣的“收成”呢?

我是一個不安分守己的人,這就使得我的生活呈現出一團糟的境況。寫作也是如此,小說寫了二十年,卻屢遭退稿的命運,以至於每年的年底我都會把稿紙連同退稿信集中在一起焚毀。毀滅的仿佛不僅是紙頁,還有我的生命。紙灰攜帶著我的淚水在寒風裏飄飛。在近乎絕望的時刻,我接近了散文,於是在將近不惑之年,我又獲得了新生。散文帶著神的啟示和力量,挽救了我的生命和靈魂。在寫作進程中,我不想承繼前人的風格和模式,總是想在字裏行間留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氣息,開辟出屬於自己的行文天地。如此,我的關乎西方哲人的隨筆就呈現一片明朗的氣色。我閱讀到的此類隨筆少之又少,而且大多是西方哲學家的身世和著作概述。我換了一種方式,讓西方哲人坐在我麵前,我與他們促膝談心,與他們一道抓癢,搖頭,眨眼,呼吸,設身處地的關注他們的思想和命運,這樣文本的敘述就進入了動態的境地,他們就不再是板著臉孔的哲人,而是一個個可親可愛、有骨有肉的生活者。行文中,我既要介紹他們的思想,洞穿他們的人格力量,還要用想象的思維方式描摹出他們的生活、思考的環境,融入我的生活軌跡以及生命體驗,並進入自我閱讀或思考的現場感覺,使行文更為生動活潑,這是我寫作的嚐試。還好,我拋棄了一切的雜念,避開了塵世的煩惱,從而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這十年中,我的靈魂仿佛附著在了這些哲學家的影子裏,一次次進行著自我靈魂的掙紮和搏鬥。對於我這個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作家來說,和西方思想家的零距離接觸,實在是一件痛苦而艱難的過程。接受煉獄的煎熬乃至靈魂的洗禮,我不知道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但此刻用起來是這般恰如其分。

曆史無法忽略哲學家的成就,真正的曆史是人的曆史,人的勞動帶來了物質的需要,人的思想推動了精神的超越。那些肉體逝去而靈魂不朽的思想家在曆史上占據著怎樣的位置,在人類文明演進的一次次飛躍中,那些精彩的語言究竟意味著什麽?這僅僅是我的這本書所要給予讀者的一點啟示,而更重的是,我渴望讀者通過了解西方哲人步入自己內心的最深處,幫助讀者看穿現代生活帶來的迷離困惑,清掃自我的心靈,脫離心智的束縛,找回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並且由於覺醒而心存感恩。覺醒。這是這本書的靈魂。隻要呼吸就是恩典,隻要活著就是喜樂,隻要靜心就是頓悟,隻要思索就是收獲。

為了滿足更多的中國讀者閱讀的習慣,在書寫的過程中我比較多的運用中國文化的思維方式來解讀每一位西方哲學家的思想和著作,揭示出不同文化的雷同和差異,通過對兩種相互沒有影響的不同傳統的文化係統進行比較,找出共同或不同的規律,進而讓西方哲學家的形象和思想更自然地走進中國讀者的心靈。中國是不缺哲學家的,諸如孔子、老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但國人對他們的思想已經爛熟如心了,而如果不是專業的哲學工作者,大概對西方哲學家是比較陌生的,或者說是一知半解的。這本書,也許是中國讀者打開他們思想的一把鑰匙。

隨筆的寫作,作者個體的生活體驗和情感曆程是必要的。在介紹思想家的同時,融入寫作者的思考以及閱讀時的感覺,是我行文時常用的手法。隔離著遙遠的時空,打開自己的想象,從而完成和思想家的零距離接觸,和他們一起解讀和認識這個世界,感悟和啟示人生。將自己的靈魂附著於思想家的身上,是我愉悅的精神享受。空寂的懸崖邊忽然有了一聲鳥啼,於是我隔絕了驚懼和孤獨,換回審美的心境和目光。這是絕美的生命瞬間。我的寫作努力,正在於此。

西方哲學的發展也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因此在目錄的編排上,我是按照哲學家的出生時間為先後的。雖然我在寫作上並沒有采用這樣的順序,但是這樣能使讀者更全麵地了解西方的哲學史,更清晰地了解西方哲學的發展軌跡,在閱讀時有種順其自然的感受。

趙豐

2014年8月於翰麟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