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休謨:理性與功利:誰是權威

休謨是在春天出生的,迎接他出生的是剛剛穿出雲層的太陽。陽光鼓著巴掌,慶祝著一位哲人的出世。三百年之後的這個春天,陽光順著綠葉和花朵的縫隙灑下來,宛若休謨投下的一束目光,照亮了我的生命之台,也照亮了我的思緒。塵埃在陽光下如此美麗,並如影相隨,把我包圍在這片似煙似霧的光芒裏。我宛若休謨的影子,所到之處,都有光的追隨。即便是一個細微的動作,我也能感受到陽光的芬芳。我便意識到,是休謨在遙遠的地方祝福我。

1711年4月26日,休謨出生在蘇格蘭愛丁堡的一座公寓裏。十二歲時,他就被家人送到愛丁堡大學就讀。最初,休謨打算步父親的後塵從事法律職業,但不久就發現自己對法律的極度厭煩:“當我的家人想像我正在閱讀屋埃特和維尼阿斯(兩位當時著名的法學家)時,我實際上卻是在閱讀西塞羅和維吉爾的著作。”十八歲那年,休謨的哲學研究就獲得了重大突破,使他得以徹底麵對這個“全新的思考領域”,也使他下定決心“拋棄其他所有快樂和事業,完全奉獻在這個領域上。”在那個時代,一個貧窮的蘇格蘭人能選擇的生存方式相當有限,休謨麵對的是成為家庭教師或是商人這兩個選項,他最後選擇了後者。1734年,在於布裏斯托經商數月之後,他去了法國安茹的拉弗萊舍旅遊,在那裏經常與某軍事學校的耶穌會學生進行哲學討論,迪卡爾便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他在那裏定居了四年,“過著極其簡樸的生活以應付我那有限的財產,以此確保我的獨立自主性,並且不用考慮任何除了增進我的文學天分以外的事物。”在那裏,他完成了《人性論》,當時年僅二十六歲。

應該說,休謨的春天到來了,然而也許他過於年輕,隻是春天裏一抹不起眼的嫩芽,雖然後來的學者們將《人性論》視為休謨最重要的一本著作,但剛出版時受到的卻是一片冷落。休謨在記載當時自己缺乏大眾重視時這樣寫道:“媒體對這本書的反應是一片死寂,甚至連對那些狂熱的讀者群都沒有半點交代。不過我本來就養成樂觀而開朗的個性,很快就從這樣的挫折裏站了起來,並繼續在鄉下努力的進行研究。”之後,他寫下了《人性論摘要》,並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他試著縮短並精簡他之前的冗長著作以吸引更多的讀者,但即使這樣的努力,他依然沒有獲得人們的重視。

撰寫《人性論》的艱辛過程使得休謨近乎精神錯亂,為了回複正常的思考能力,他返回了平凡的生活。直到1744年,在他三十三歲時,才出版了《道德和政治論文集》。他申請擔任愛丁堡大學的倫理學和精神哲學係所的教授,但被拒絕。1745年,他擔任了當時被官方形容為“瘋子”的安那代爾侯爵的家庭教師,在此期間,他開始撰寫曆史巨作《大不列顛史》。這本書的寫作持續了十五年,寫成時已超過了一百萬字,1754至1762年間分成六冊發行。1748年,他擔任了聖克萊爾將軍的秘書,在這三年裏,他撰寫了《人類理解論》一書。這時,休謨被教會指控為異端,他的一位朋友挺身替他辯護,主張休謨身為無神論者是屬於教會管轄的範圍之外。盡管後來休謨被判無罪,可是格拉斯哥大學仍然拒絕了他擔任哲學教授的申請。

休謨的春天是寂寞的。在哲學的領域裏,一方是葉綠花紅,一方是冷眼漠視。這是春天裏常有的情景。很難想象休謨在春天裏的落寞。他垂下盛滿思想的頭顱,收斂了收獲的喜悅,呆呆地凝視著腳下一棵破土而出的小草。他在想,這棵小草是什麽時候從泥土裏迸出來的,我每天從這片泥土上走過,怎麽就沒有發現?他蹲下身子,伸開手掌撫摸著那棵小草,仿佛聽見了它在陽光下的呻吟。

“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嗎?”休謨抬起頭,麵對著太陽發出疑問。根據休謨的哲學觀念,太陽今天雖然已經升起,但明天能否再次出現在東方,是無法預知的事情。他對世界抱有一種不可知的態度,認為世界是不能被完全認識的。他的這句關於太陽的名言的理論依據來源於他的因果學說。相對赫拉克利特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休謨的名言反映出他對未來持有一種不確定的觀念。這種不確定和懷疑既是對世人冷漠自己的反抗,也成為他哲學體係不可知論的最直接的體現。以這種不可知論作為依據,他提出了因果學說。他反對天賦觀念論,將感覺經驗看作為一切認識的源泉和基礎,認為觀念的反複變化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的,有直接的感覺經驗基礎。把這種經驗放在人類知識基礎的因果觀念上,他認為這種因果觀念具有主觀相對性。休謨的這種哲學思想,使他在對待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天地萬物時,都歸宿到對世界的不可知論上麵。

通常情況下,我們會認為原因和結果之間實際上是存在某種必然聯結的。這種聯結是指,如果原因發生,那麽結果也必定隨之發生;而且,除了發生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什麽東西出現。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確實能夠看到大量這樣的例子。例如,水總是由高處流向低處的。許多人堅持聲稱,這就是原因和結果之間有必然聯結的一個明證。但是休謨指出,這種關於因果關係的一般觀念是錯誤的。我們從未觀察到過任何發生在事物中的所謂必然的聯結。我們隻能接受我們用感官所認知的事物,除此之外,一切都有待證實。根據觀察,我們會認為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自然法則。

春天的陽光熱烈,綿長,如同溫暖的恩賜。這樣的感應,讓休謨對這幾近神性的力量有所敬畏。他一直覺得,光除了聚滿能量,也具備穿越之感,能穿越渾渾歲月,穿越所有未知與黑暗,給人帶來疼痛的警醒,以及眼前一亮的驚喜。雖然,世人對他冷漠著,但這絲毫不影響太陽帶給他的溫暖。“太陽每天都從東方升起嗎?”如此的疑問雖然體現的是休謨對世界的不可知論的哲學思想,但在今天看來,卻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求知欲的思維方式。

如春天的陽光一樣,在西方哲學史上,休謨是無法繞過的。翻開任何一本國內出版的西方哲學史,都會看到他的影子。他對兩種知識的區分和對因果關係的懷疑,奠定了他在西方知識論中的地位。他對人性的分析開啟了西方道德哲學中的情感主義,也成就了後來的功利主義;他的懷疑論為康德破除了獨斷主義的迷夢。他的經驗主義方法成為維也納學派開創分析哲學運動的一個重要法寶。他的政治哲學理念,開啟了後來日益強大的自由主義思潮;他的情感主義引發了政治哲學中的德性與正義的思想。他的財產權理論導致了當代關於所有權的爭論,他的經濟思想推進了後來的政治經濟學發展,他的政體理論直接構成了政治學的重要內容。如今的政治哲學、道德哲學乃至經濟學,都從休謨那裏獲得了難以估量的思想資源。隻要翻閱一下西方哲學家關於正義規則、財產權問題以及自由問題的論述,我們就很容易觸摸到休謨的思想體係。所有這些,使休謨哲學毫無疑問地成為西方哲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章。

打開休謨的圖像,我看到了他春天般溫和的麵影以及隱藏在陽光以外的靈魂。我從休謨的傳記中了解到,他並不是一個學院派的哲學家,哲學研究對他來說純粹是一種個人愛好,而不是謀生的手段。他當過家庭教師、秘書、外交官、圖書館館長。在世時,他極力回避哲學家的身份。他一直沒有承認自己是《人性論》一書的作者,其論文《論自殺》、《論靈魂不朽》以及《自然宗教對話錄》一書都是在他死後才出版(分別在1778和1779年出版),這些著作也都沒有注明休謨或是出版商的名字。休謨為了掩藏自己作者身分而做出的這些安排,也使得今天學者們對於休謨究竟是自然神論者或是無神論者仍有極大的爭議。我在想,當一個人締造了哲學的春天,而自己卻掩藏在陽光的陰影中時,他的心境該是何等的晦暗。

陽光陰影下的休謨麵容平靜,仿佛中國文化裏的禪相。觀魚戲水裏,聽鳥鳴枝頭,這些獨具一格的生機,越是簡單,就越讓休謨豔羨。春天的香氣襲進每一寸呼吸,也隱藏在每一個安靜的角落。樹影扶疏、綠葉蒼翠的情意,卻隻留在心底,那是不可言傳,隻能暗地流轉的情懷,最明了的還是他自己。

哲學是最高的生存智慧,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而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文明的靈魂。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提出:努力學習哲學知識,就等於在心裏燃燒著一個太陽,用哲學的光芒,開拓黑暗人生之路。

1775年春天,休謨患上腸胃病。次年四月,同樣是春天,休謨在他的《人類理解研究》一書中,用一篇自傳代替前言。在這篇要言不煩的自傳裏,他預感到死亡將至:現在我料想死亡是很快的了。我倒沒有因為我的疾病受了什麽痛苦;更奇怪的是,我的身體雖然很衰了,可是我的精神從沒有一刻消沉。因此,假若我要指出我一生中哪一個時期,是我願意重來過一次的話,我一定會挑出這後一個時期來。

1776年8月25日,休謨安穩地死了。他為自己撰寫的墓誌銘是:“生於1711,死於[……]——空白部分就讓後代子孫來填上吧。”休謨去世後被埋葬在他生前所安排的“簡單的羅馬式墓地”,地點位於愛丁堡卡爾頓山丘的東側,在這兒能夠俯瞰山坡下他城內的老家。

在十七世紀那個繁盛起落的蒼茫世間,休謨雖無豐盛物質相伴,但他有無數個春天陪伴著,所以他容易知足。打開《美學原理》,看到休謨的話:美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它隻存在於觀賞者的心裏。會心一笑之餘,覺得不無道理。那些美,確是存在於我的心裏。並且一直以來,都在讓我感動。

這個春天,陽光比往年的春天更鮮明。我無比歡欣的是,我捕捉住了休謨身影。我潛意識知道,這是屬於休謨的春天。他的身影,在初春的陽光下飄逸,在春天的領空上飛翔。他為人類開辟和創造了一個永恒的春天——哲學的春天。2011年,距離休謨誕辰的日子過去了整整三百周年。經過歲月的驗證,休謨的思想一如春天的陽光愈發閃亮。在這樣的季節裏,重溫休謨的思想,還有著作,我感覺到花草的芳香在周身彌漫開來,心靈裏布滿了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