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追命

楔子

“為什麽要追殺他?”

“因為他犯法!”

“所犯何罪?難道就必須死嗎?”

“**幼女,濫殺無辜,此人不死,天理不昭!”

“就不能網開一麵?”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那依你說,怎樣才肯放過他?”

“殺人償命。除非他死,否則我不會放過他!”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因為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因為我是鬼見愁!”

大明,北京城。

現在已是入冬很久之後的時節了,今年的冬天簡直冷得出奇,北京城卻一直還不下雪。多愁善感的揚臣開始擔心起明年作物的收成了,盡管他是六扇門的捕快,拿著朝廷的薪俸,一年到頭吃喝不愁,但他卻還是把心操在了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上。為此,同事們沒少嘲笑過他,還給他起了個“愁見鬼”的外號。

沒錯,是“愁見鬼”不是“鬼見愁”。而綽號叫做“鬼見愁”的家夥此時正坐在揚臣的對麵,那是比揚臣早入門幾年的霍一鳴,他“鬼見愁”這個外號幾乎是拿命拚出來的。

刑部一年到頭案子不斷,六扇門的夥計們也沒空歇著,好不容易討個閑,霍一鳴和揚臣就結伴到“臨仙樓”上坐上一會兒。

那臨仙樓建得精巧雅致,到此的多是一些手有些許餘錢可供一時享樂但又並非十分富足的人們,這些人得空便來這兒喝喝小酒坐坐雅間,緩解緩解一天工作的緊張,生活得雖不寬裕,倒也吃穿不愁。

霍一鳴和揚臣便屬於這一類人。他倆同為六扇門十六神捕之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很少有什麽案子能在他們手底下漏出去,這對於尚屬年輕的霍一鳴來說是個莫大的驕傲,能在他這種年紀便名列十六神捕可不是件容易事兒。

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妻子,她從苦日子同他一起熬出了頭,現在霍家的二小子也快要出生了,這種幸福可是霍一鳴拿命都不肯換的啊!

“霍師兄又想到嫂子了吧?”揚臣望著霍一鳴紅潤的臉色,忽然微笑著問他。揚臣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露出他難得一見的笑容。

霍一鳴笑著搖頭:“什麽都瞞不過你這老小子!”

揚臣比霍一鳴入門晚,但年紀卻比霍一鳴大許多,六扇門的捕快通常是按入門先後分大小,所以論起來霍一鳴反倒是揚臣的師兄。

觀察人的微表情以此找出犯人供詞中的破綻是揚臣樂此不疲的事情,霍一鳴臉上一點點的情緒變化自然也逃不過揚臣的眼睛,霍一鳴還正想調侃他幾句,卻在這時聽到了長街盡頭一陣陣淒厲的慘叫。

霍、揚兩人就坐在二樓的窗口,聽到那慘叫臉上都微微變了顏色,忙長身而起,從窗口向下望去,隻見街口一人騎馬而來,馬尾上拖著一根繩子,繩頭縛的是一名婦人,那婦人衣衫都磨得爛掉了,大半個沾滿血汙的身子**在外,後麵七八個打手樣的人物緊跟著。

霍一鳴自語道:“這是哪裏的犯人,這樣拉出來遊街?”

“喲,這位爺可真能說笑,這哪是什麽犯人?馬屁股上栓那婦人是北街一家開小飯鋪的,她不到十歲女兒給馬背上坐著那公子哥兒給玷汙了,告官不成,反被報複,丈夫讓人打死,自己也淪落成這番模樣。”旁邊一個看熱鬧的邊嚼著花生米邊說道。

霍、揚二人聽罷大怒:“天子腳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那人笑道:“要沒個背景也不敢這麽囂張不是。”

“背景?這人是哪一家的子弟?”

“誒,這個您甭問咱,咱也就知道這麽點兒事兒。”那人竟回頭自去喝酒去了。

霍一鳴手上一使勁兒,從木質的窗框上捏下來一片,待那公子哥騎馬走近,甩手出去截斷了馬尾上的繩子。

那公子哥撥馬回頭,開口便罵:“哪個不要命的,敢跟小爺叫板?”

霍一鳴和揚臣躍下酒樓,霍一鳴近前道:“不知官爺押的人是犯了什麽王法,要在京城遊街示眾?”

那公子哥傲然道:“你小子管不著,滾開!”

霍一鳴道:“小人可是聽說這婦人乃正經人家,不曾做什麽違背法紀之事,而這位爺您也不像是官府的人物啊,怎能隨意動用私刑?”

那公子哥臉色一陣慘白,罵道:“我要你滾開!”揮鞭打向霍一鳴。

霍一鳴隨手一抓,便將鞭頭捏在手中,道:“如此看來,不是那婦人有罪,倒是公子你,罪名不輕啊!”

霍一鳴將馬鞭輕輕一抖,那公子哥兒一頭撞下馬,氣急敗壞地叫道:“還愣著做什麽?揍他啊!”

那七八個打手一擁上前,揚臣和霍一鳴手起腳落,不一會兒收拾了幹淨。那公子哥見大勢已去,抬腳便跑。揚臣兩三步趕上,眼見著伸手便能把他揪著脖子捉了來,卻見一條通體烏黑、蛇也似的鐵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朝著自己兜頭卷來,揚臣身子一扭,堪堪避過,卻不料那鐵鏈淩空轉向,掃在揚臣肩上,順勢卷起那公子哥便走。

霍一鳴趕上來扶著揚臣問道:“沒事吧?”

揚臣道:“沒事。那婦人怎樣?”

霍一鳴歎道:“已咽氣了。”

揚臣道:“那怎麽辦?”

霍一鳴咬一咬牙:“追!不管他什麽來頭,一定要討個公道回來!”

楓林甸,距京六十七裏,子夜。

沒有星月的蒼穹使暗夜顯得更加漆黑詭異,伴著狂風嗚嗚的怒號,寒冬臘月的空氣摧得似乎連樹梢都不敢露頭了。

夜梟攝魂一般的聲音響起,在漆暗的夜裏聽來分外鬼魅,也許一個不小心,你的靈魂就會被它們吞噬。突然,隨著夜梟的鳴叫,竟從樹洞裏、枯葉下一湧而出十來個勁裝結束、黑衣蒙麵的人。他們身形快極,一眨眼就又隱在黑暗的角落裏去了。一個個人影交替著,漸漸逼近了一座房屋,有幾個影子輕輕飄上了房頂,另外幾個則伺服在窗口門口。

門開了,窗開了,就連屋頂也突然開了!

可這群黑衣人卻驚恐地發現,屋子裏根本沒有人!

然後,慘嚎聲劃破寂夜,黑衣人其中的一個雙臂突然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兩股血注噴射在周圍的牆壁上,他帶著驚悚與尖叫倒下了,隨之而來的是床帳子頂上傾斜而下的劍光。

又有兩個黑衣人和著血光撲地不起。

黑衣人們這時才發現他們的獵物已變成了獵人,而他們自己則變成了獵物。當他們想回頭時,卻發現門口站著另一個獵人。

屋子裏的獵人是“鬼見愁”霍一鳴,屋子外的獵人是“愁見鬼”揚臣。

鬼見愁:“留活口。”

愁見鬼:“知道。”

一柄犀利的鋼劍和兩柄陰柔的鐵鉤動起來了。

使單劍的是鬼見愁霍一鳴,用雙鉤的是愁見鬼揚臣。

他們的招式簡單直接,一點都不華麗,或者說,一點都不多餘,每一招出手都會帶起滴滴鮮血。

於是,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黑衣人的軀體。

揚臣的臉色忽然變了:“他們不動了!”

不動的意思通常就是死了。

可剛剛還呻吟扭動的軀體怎麽一轉眼就死了呢?霍一鳴和揚臣並沒有下殺手。

霍一鳴蹲下去,掰開死人的嘴巴:“舌尖發紫發青,是中劇毒了。”

“這些人牙縫裏藏著毒藥,看來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

霍一鳴冷笑:“既然能探到我們歇腳的地方,還能派人來暗殺我們,那公子哥兒肯定在附近,不用審這群殺手,也一樣查得到他們。”

揚臣點點頭:“咱們這就走。”

二人行出不遠,隻聽得蹄聲“得得”,一匹快馬疾馳而來,掠過兩人身畔,馬上人忽然一勒韁繩,那馬“希律律”一聲長嘶,人立起來。

那人將馬掉了頭,目光炯炯望著二人,問道:“六扇門霍一鳴?”

“是。”

“六扇門揚臣?”

“不錯。”

那人忽然跳下馬來,朗聲道:“傳尚書大人口令,霍一鳴、揚臣於京師街頭尋釁滋事,現又擅離職守,著你二人即刻回京領罪,不得有誤!”

霍一鳴冷笑:“後台果然強硬,竟使尚書大人連夜派人追趕阻撓。我霍某倒偏要鬥一鬥他!”

揚臣微一沉吟,即取出一小錠銀子,塞在騎馬那人手中,笑道:“一點意思,不成敬意,勞駕一路趕來,這點銀子回頭買杯酒喝。”

那人道:“攤上這檔子事兒算我倒黴,兩位快些隨我回去吧。”

揚臣道:“敢問兄台在何處當差,看起來麵生啊。”

那人搖頭道:“二位神捕不知道最好,免得日後見了咱麵子上過不去。”

揚臣道:“哦,那還是煩請兄台回去複命,說明情況,我二人是追拿凶犯,並非擅離職守,等我們破獲了此樁案子,再向尚書大人負荊請罪。”

那人擺手道:“哎,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您親自回去跟尚書大人說去,我就奉令傳話,您也別為難我。無論如何,您二位得非跟我回去不可。”

霍一鳴道:“揚師弟,你回去向尚書大人說明,此事由我一人擔著便了!”

揚臣道:“霍師兄……”

霍一鳴道:“正義絕不能屈服於權勢,無論誰阻撓,我都不會讓凶手逍遙法外。師弟,你沒看到那婦人臨死前那無助的眼神,你不會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揚臣長歎道:“唉,也罷。這位兄台,我跟你回去可以,不過霍師兄必須留下!”

那人看看霍一鳴,又看看揚臣,隻得道:“好吧,你們十六神捕沒幾個不鬧事的,我這兩頭都惹不起。”

北天峽,離京二百六十一裏,黃昏。

這是出關之後最大的鎮甸,也是唯一的一個大規模漢人聚居地,離開此地再往前,就是成片成片的荒漠和草原了。

那公子哥兒不南逃,反而一路北上,跑到了關外甚至直往荒漠苦寒之地而去。霍一鳴知道,那公子哥兒拿自己沒辦法,便要把自己引到荒無人煙之地除掉,神不知鬼不覺,可霍一鳴不怕,他“鬼見愁”的綽號可不是吹出來的,那是他憑真本事拿命硬拚出來的。他認定的獵物,他從來都不會輕易便丟掉。

那公子哥兒養尊處優,定受不了塞外此等險惡之苦,他必然要落腳在北天峽這個大鎮甸,那麽,客棧和妓院就是他最可能下榻的地方。

所以,霍一鳴首先來到了回雁樓——北天峽最大最好的客棧。

這裏已有人等著他了。

“看那夕陽,多美啊!”等他的人帶著微笑讚歎。

北天的夕陽即將落入地平線,在霧氣的氤氳下顯得有些虛幻,現出鮮血一樣的淒然的美,這時霍一鳴忽然有了些留戀的感覺。他說不出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也許是出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慨歎,也許是想到了他的妻兒,又也許是回想起了他的“鬼見愁”的拚命的捕快生涯。就在那一瞬之間,他有了一股退隱的念頭。

“甘老為什麽會在這裏?”霍一鳴認出來,在客棧門口等他的,是河間府順平鏢局的總鏢頭甘良靖,此人素有俠義美譽,曾在甘涼道上力敵悍匪,救過自己的命。

甘良靖長歎一聲:“唉,人老了,就是喜歡歎氣,嘿嘿!”

霍一鳴看著甘良靖被夕陽拉長的影子,顯出佝僂和落拓的樣子出來。霍一鳴心裏一陣酸楚,很是難受,霍一鳴想,等自己老了……唉,能不能活到老還不一定呢!他說:“甘老……”

甘良靖不讓他說話:“我不能回答你的任何問題,總之,我勸你放棄這樁案子,回去吧。”

“可是……”

“人老了,總是要計較很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兒親人。你知道,你活在這世上永遠都不是你自己,你是很多人。”

甘良靖又歎了一口氣,那口氣是那麽重那麽長,壓在霍一鳴胸口,讓他透不過氣,讓他想跪在地上痛哭一番然後甩手不幹。但是那婦人臨死前看他的眼神,分明就在霍一鳴眼前,像一柄刀子,準確無誤地插進了他的心髒,讓他一陣陣心疼。

“是的,我不是我自己,所以我不能放棄!”霍一鳴這樣說,然而,他的看到的還滿是妻兒殷切期盼的眼神並著那婦人絕望的眼神,糾結著、纏繞著。他仰起頭,對不起,他在心裏默念。

“唉,也許真的是我老了吧!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可年輕時候犯的錯要老了來彌補啊!前麵很可能就是死亡,是生是死,年輕人,你的路,自己抉擇吧!”甘良靖搖著頭,緩緩地轉過身去,消失在霍一鳴迷離的眼神之中。

霍一鳴回過神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回雁樓靜悄悄得,沒有一個活人。

他深吸一口氣,走向了死亡之路——月上柳梢樓,北天峽唯一的妓院。

女人。

**的女人。

滿眼的一絲不掛搔首弄姿的女人。

銷魂的糜爛之音蠕動著,紮進霍一鳴的耳朵,讓他有些惡心。但是,在這群**的女人之中卻有一抹亮色——那同樣是一個**的女人,所不同的是她的美,美得令人窒息、令人抑製不住最原始的衝動。她的胸飽滿而挺立,她的腰肢柔軟,不堪盈盈一握,她的雙腿緊致有力,她不動,卻比那些賣弄**的女人吸引人一千倍一萬倍也不止,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挑動著你的神經,挑逗著你心底最邪惡的想法。

霍一鳴隻覺得血往上衝,似乎渾身都被熊熊的烈火炙烤著。但這時他忽然做了一件事,他脫下自己的長衫,兜頭朝那**的女人罩去,自己卻身如大鳥一般騰空而起向著二樓掠去——霍一鳴看到了那公子哥的身影。那女人的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一把抓過長衫,和身朝霍一鳴撲去。霍一鳴為了避免和他肌膚相觸,隻得將身子一展,向著另一個方向落了地,那女人卻也隨之落在了霍一鳴眼前。

女人嬌笑著:“小相公不要著急往屋子裏鑽嘛,隻要你願意,小女子這副身子隨時都是你的。”

她一笑起來,更增五分媚態,直要勾人神魂,霍一鳴不敢看她,低頭道:“小人家中自有妻兒,姑娘這番美意,小人不敢領受,還請姑娘自愛自重。”

女人仍舊笑得勾魂,蔥蔥玉指已撫上了霍一鳴臉頰:“這屋裏還有黃金五百兩,白銀一千兩,夠咱們逍遙兩輩子了,小相公何不拋下家中那黃臉婆,跟小女子過神仙樣的生活去?”

霍一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忽然又做出了一個舉動,他抓住女人的雙手,身子一傾,女人就像稻草一般飛到了樓下去了。

看著女人坐在地上,滿臉錯愕,霍一鳴笑道:“毒寡婦,你這樣的年紀做我媽還差不多,又怎麽能嫁我呢,哈哈哈……還你的八爪毒釘!”

女人蛇一般從地上滑起來,順手將長衫一抖,把霍一鳴打回的暗器卷落,跳腳罵道:“你個天殺的鬼見愁,老娘年紀輕著呢,比你家裏那黃臉婆還年輕十歲、二十歲!”

霍一鳴哈哈一笑,身子一連幾縱,衝上樓頂,但見火光繞著月上柳梢樓蔓延而起,早沒了那公子哥兒的身影。

荒漠,距京四百七十七裏,淩晨。

沒有水,沒有食物,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地點。

霍一鳴就在漫天的星光裏摸黑走了一夜,這裏荒無人煙,更找不到歇宿的地方,如果躺在野地裏,說不定在你睡著的時候就成了野狼們果腹的美餐。霍一鳴隻好一直走,他不能更不敢停下,白天的沙漠能把人烤成肉幹,而晚上的沙漠會把人凍成冰棍,隻要一停下,霍一鳴麵臨的隻有死亡。

上半夜的時候借著天上星鬥的位置,霍一鳴還分辨得出方向,但是接近日出那會兒卻突然生出了大片大片的烏雲,霍一鳴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麽方位了。

在這種地方,大自然完全是主宰,他讓你死,你就不可能讓你多活一分鍾。大自然若發起怒來,日月無光,天地震撼,前一刻烈日炎炎,後一刻,可能就是大雨瓢潑了。

所以霍一鳴隻有聽天由命。

烏雲沒有帶來瓢潑的大雨,但是卻帶來了致命的沙塵暴,那烏雲其實是被沙塵暴卷過來的——鋪天蓋地,日月失色。

幸而,霍一鳴還有一匹駱駝。

沙漠裏的駱駝就像是海洋裏的船隻,萬萬缺不得,否則任你本領通天,也隻有死路一條。

那匹駱駝非但幫霍一鳴躲過了沙塵暴,還幫他找到了水源。

然而,躲過致命的沙塵暴、解決致命的淡水問題,並不意味著霍一鳴就撿回了性命。

因為,霍一鳴還遇上了人。

人不致命,致命的是一群殺人的人;殺人的人也許不致命,但霍一鳴遇上的,卻是致命的、要殺他的人。

四個人,四柄劍,四隻致命的手。

若是在平時,霍一鳴並不懼怕,至少,他還能拚命,可是現在,他早被蒸幹的汗水又滲了出來,他知道,他連拚命的資本都沒有了。

但他從來都不是站著等死的人,所以他還是先動了。劍如流星,直奔最左邊那個看起來最弱的矮子。

可是一出手,霍一鳴就絕望了,他知道自己又犯了一個足以致命的錯誤,那個矮子也許是這四個人裏麵最強的,因為霍一鳴已認出來,那個矮子是“沙漠之狐”,北部荒漠、草原一帶最強悍的響馬。

霍一鳴一動,那四個人也跟著動了,四柄劍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劍網,將霍一鳴裹在其中。霍一鳴怎麽也想不到,這些悍匪居然也能使出如此穩重的劍陣出來,然後他的心也開始往下沉,因為他看出來,那劍陣不但穩重,而且毒辣,劍劍都朝著霍一鳴的要害奔去,稍不留神,非死即傷。

霍一鳴隻有一個選擇:躺下。

所以他立刻就躺在了地上,四柄劍的方位無所不包,但就是沒人會想到對手突然自己就躺下去了,劍陣就在這瞬間有了一點頓滯,就是這麽一點,便讓霍一鳴有了可乘之機。但見霍一鳴身子一縮,一團球也似淩空彈起,那劍陣變化快極,四柄劍隨之刺進霍一鳴背部、肋部、肩部和腿部,霍一鳴將身子一轉,隻聽得數聲尖叫,那四人直挺挺地躺倒下去,喉嚨裏標出一人高的血出來,眼神裏麵還交織著不甘、憤怒和詫異。

就是劍陣顯出破綻那一瞬之間,霍一鳴以身試法,將身體縮成一團飛起,那四人忙亂之間,不能細辨霍一鳴要害之處,隻顧把劍往霍一鳴身上攢刺,四柄劍刺入霍一鳴身體,自然要卡上一下,霍一鳴的劍就是在這個間隙要了他們的命。

霍一鳴受創,雖然隻在血肉而未傷經脈要害,但也實在不輕。他不死在“沙漠之狐”手中,接下來就可能入狼腹了,因為他現在隻能趴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液被幹燥的沙子一點點吞噬而無能為力,別說是狼,就算現在來一隻綿羊,也能輕易將他踩死。

兀鷲開始在頭頂上盤旋。霍一鳴想,自己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這些兀鷲馬上就會引來豺狼野狗這些畜生,把自己和血帶肉地大口吞掉。他現在有些後悔,為什麽要反抗呢,死在“沙漠之狐”這些人的手中也許會好受一點,再怎麽著也好過被畜生吃進肚子裏去。

“鬼見愁”這下真的要見著鬼了,不知道那些大鬼小鬼無常鬼們見到他會不會發愁呢?

草原,距京七百一十裏,清晨。

陽光很暖。

現在正是太陽慵懶著打哈欠的時候,不像正午時候那麽熾熱得讓人想發瘋,也不像傍晚時候冷冰冰陰暗暗的毫無生氣,現在的太陽很可愛,讓人很留戀。

霍一鳴閉著眼睛享受這份溫暖的氣氛。

他一醒來就感覺到陽光了,身子下麵軟綿綿得也很舒服,隻是口幹得有些不適。霍一鳴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記得他的意識最後停留的時刻,是一頭獨狼踩在他身上舔舐他的鼻子的時候,那感覺竟是十分地愜適,竟讓他解脫似的睡了過去,而一覺醒來,他就在這裏了。

霍一鳴沒有睜眼,他不敢睜眼,隻怕這份愜意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一睜眼就再也感覺不到了。可是,他又不得不睜開眼睛,因為有人正往他口唇上滴水,他實在太渴了,那些水根本不足以濕潤他的喉嚨,所以他還是“醒”了。

一雙玉脂般幾乎透明的手掌最先進入了霍一鳴的視線。不是幻覺,陽光還在,水還在,那雙晶瑩的玉手也在。

“你醒了?”那雙“玉手”的主人說道。聲音倒是讓人感覺還是在幻境。

霍一鳴先奪過水瓢“咕嘟嘟”一陣牛飲才開口:“是你救了我?”

“玉手”的主人笑眯眯地看著他,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調皮著。霍一鳴還在納悶,這麽一個嬌弱的年輕女孩兒是怎麽把他從沙漠的狼堆裏拉出來的。

“是我哥,”女孩兒道,“他去集市上置辦貨物,路過救了你。我哥說當時你被三頭大狼圍著,幸虧旁邊還有別的死人,大隊的狼群也還沒有趕到,他才給你撿回一條命。”

“謝謝你們,善良的草原人,不過我不能報答你們,我現在必須要走了。”霍一鳴立刻從柔軟的毛毯上起來便要離開。

女孩子很驚訝:“為什麽這麽急?你身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呢!”

“我必須要走。我耽誤的時間夠多了,現在不走,隻怕再也來不及去完成我的使命了。”

“使命?什麽樣的使命需要你拿性命去博取?”女孩子歪著頭。

“正義!”霍一鳴握緊了拳頭,“為了正義!即使是死,我也決不能讓罪犯逍遙法外!”那婦人絕望的眼神混著那公子哥兒囂張的神情又閃現在霍一鳴眼前。

“你……還會再回來嗎?”女孩兒的眼光暗淡下去。

霍一鳴搖頭:“我可能會死。就算不死,那人通天的後台也不會放過我,他既然能搬得動黑道、白道、官道上各種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我的師兄弟們也沒有能夠出麵幫我的,這一場陣仗,終究隻能是魚死網破。我不能報答你們,但起碼不能連累你們,我必須離開。”

“那你能不能留下來,遠離這場硝煙?”

霍一鳴苦笑:“不可能。因為我已在心裏做下了承諾,一個關於正義和良知的承諾。”

“可是,你的家人呢?他們怎麽辦?”女孩兒試探著。

霍一鳴的心揪了一下,他隻能閉上眼睛:“這條路終究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霍一鳴不願再說,他轉身就走,女孩兒追出蒙古包,噙著淚叫道:“能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嗎?”

“那對你沒好處。”霍一鳴低沉的聲音消失在霧氣的氤氳之中。

玉鋒山,距京一千裏,正午。

玉鋒山的形狀就像是一柄倒插的刀子似的,拔地而起,直衝衝地插入天際。“刀鋒”上滿是常年不化的積雪,像美玉一般晶瑩剔透。

美的東西一般都很致命。

數百年來,不斷有人驚訝於玉鋒山的美,不斷有人想要攀上山頂征服她,所以,也不斷有凍斃的、跌死的屍體堆積在玉鋒山的上,幾乎沒有人成功過。

是的,“幾乎”沒有人,因為現在就有人爬到了山頂,而且他還詫異地看到,山頂上居然還有一座白玉般的、也像是刀刃的莊院。

鬼見愁站在了玉鋒山莊的的門口。

若有人犯了事,想避開追捕,這裏無疑是最好的藏匿地點,沒有人能爬上山頂,沒有人能發現山頂上的莊院,更沒有人能將他抓捕歸案。

可是,他錯了,這次他遇上的不是人,是鬼,是鬼見了都發愁的追命者。

所以,霍一鳴出現在了那公子哥的麵前。準確的說,霍一鳴是站在了公子哥前麵那個人的眼前。

一身黑衣,手中拿著一個同樣烏黑的長鐵鏈,他的臉色同他的裝扮一樣透著濃重的黑。

“大師兄?”霍一鳴麵無表情,但他的內心湧動著強烈的悲憤——這個保護凶手、阻止辦案的黑衣人竟是六扇門的捕快,竟是向來以嚴明正義立身的十六神捕中的老大“黑麵神”王文豪。

“放手吧,這個人你惹不起,就到此為止吧。”王文豪歎氣。

“為什麽?”

王文豪沉默著,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才開口道:“我是他的保鏢,我必須保證他的安全。”

“可你是十六神捕,你是黑麵神,你怎麽能縱容他傷天害理!”霍一鳴的語氣不是在質問,而像是一頭受傷獅子的低吼。

“這個人的後台不可能有人搬得動,我不得不遵從他,即便是他要我的人頭,我也隻能雙手奉上。”

“讓他來,讓他把我抓去,看看到了京師,誰沒有好果子吃!”公子哥尖聲叫道,“就他一個小小的捕快,能把我怎麽樣?你還非得帶著我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受罪!王文豪,你別攔著他!”

“你知道你的身份,”王文豪沒有回頭,“鬧開了對你也沒好處。而且,現在他隻怕還會殺了你!真的打起來,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他不就是一個捕快嗎,怎麽能隨便殺人?”公子哥的聲音低下去,囁嚅著說。

“對於你這種渣滓,十六神捕向來不手軟,律法懲治不了你,我們就以暴製暴!”霍一鳴也沒有看他。

“我跟你回去,放過他,你還是六扇門的捕快。”王文豪退了一步。

“不抓到真正的凶手,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你以為我還能做好捕快嗎?‘萬事大不過一個正義的良心’,大師兄,我記得這句話你是說過的。”

“你一定得拿他?”

天冷得很,霧氣迷離了他們的眼睛,看彼此都有些飄忽。

“拿劍吧,用你王文豪的身份,跟我打一場。”霍一鳴的語氣平靜下來了。

王文豪看了一眼手中的黑鐵鏈,苦笑了一聲,把它扔在地上,從腰帶裏抽出一把火紅色軟劍。劍身迎著雪光,閃爍著吞吐不定的神芒,像一條吐著信子赤練蛇。

霍一鳴吐氣,大叱一聲,劍隨聲到,勢若奔雷,直衝王文豪脖頸。王文豪心底陡得一涼,霍一鳴一上來就下拚命殺手,也容不得他多考慮,悶哼一聲,紅色軟劍直奔霍一鳴心口,同時吸一口氣,將身子縮進一寸。

王文豪一劍刺入霍一鳴左胸,卻見霍一鳴那劍在自己喉前一轉,脫手飛出,流星一般直追那公子哥而去。王文豪吃了一驚,亟欲回身遮攔,卻給霍一鳴一把拉住右手,紅劍又刺入三寸,染著鮮血,迸濺在王文豪臉上。隻聽那公子哥的尖叫聲戛然而止,血花在喉間綻放開來,他的身子倒下,劍刃就戳在他的喉頭,和著血光,在寒風裏跳躍著。

“永遠不要忘了,我是‘鬼見愁’!”

這是霍一鳴留給王文豪的最後一句話。

王文豪絕望地看著一地紮眼的血色,慢慢地跪下去……尾聲

當揚臣把霍一鳴的死訊告訴她的時候,她還在為他縫補著過冬的襖子。

“今年的天冷得很,一鳴沒身襖子怎麽過得去呢?唉!”她說,聲音很平靜,也很溫柔。

她向來都是這個樣子,可是那聲歎息裏浸**的哀傷,令揚臣的心狠狠地吃了一擊。他說:“王文豪投案,把所有事情都自個兒攬了。他昨兒個在獄裏自殺,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那人後台的秘密了。我想,應該沒有人會來打擾嫂子了。”

“嗯。”她應著聲兒,仍舊在縫他的襖子。

“嫂子,霍師兄他……”

一絲鮮血從她的指尖滲出,一如她的淚水,流淌在心頭:“正義,終究是要付出些代價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