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華陽

【一】

六月的華陽城悶熱而潮濕,綿綿不絕的細雨無情地**著大地的肌膚,路上的稀泥就像是死乞白賴追求著靴子的無賴,黏在上麵,怎麽甩都甩不掉。

我此時正坐在“如歸客棧”的窗前看著遠處蒙蒙雨霧之後若隱若現的青山,思緒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我經營這家客棧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或許有四十年也說不定。華陽城裏的人都叫我“甘老頭”,至於名姓,連我自己都已記不得了。

這時,我的目光忽然被一個黑影吸引到了:那像是一隻孤獨的野獸,獨自在陰雨中跋涉。那黑影走得近了,我才看出來,他原來是一個人,一個麵色蒼白、身材清瘦的年輕人;他的腰間,還懸著一把劍。

“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見他走進客棧,我就迎了上去——反正這種天氣一般也不會有什麽客人,我索性就讓店裏的夥計都回家了,若是真的來人,我就親自招待。

“打尖,吃了東西就走。”年輕人麵無表情,似乎什麽都不能讓他生出情緒。

“要點什麽?”

“一碟熟牛肉,一壺狀元紅。”

我向後廚報了菜,就倚在櫃台邊打量著這位奇怪的客人,看著他漠然解下佩劍,放在他的左手邊;他閉上眼睛,仍然像是一隻野獸,很冷。

我已明顯感覺出了這人的輕狂與自負了:畢竟我已花費了大半輩子看人,所有人的氣質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年輕人,你從哪裏來?”我將菜肴鋪上桌,就以長者的語氣和藹地問。

“洛邑。”

“到華陽來做什麽?”

“學劍。”

“為什麽要學劍?”

年輕人的瞳孔猛地一縮:“殺盡天下所有負心薄情之人!”

“哦?”我很詫異,不明白這年紀輕輕的客人怎會有這樣的抱負?

“我姐夫他是個衣冠禽獸,是他逼得我姐姐飲恨而亡!所以我來學劍,我要殺盡天下所有負心薄情之人!”年輕人抓著他的劍,手背上的青筋繃起。

“我感覺不到你心上的溫度。”

“我無心!”

我沉默了很久;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易明。”

“易明?易明……”我沉吟著,“世事本不易明啊!年輕人,放下你的狂傲,或許能有所成。”

年輕人放到唇邊的酒杯頓住了;良久良久,他一口飲盡杯中殘酒,拋下酒錢,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我看著外麵那已漸漸稀薄的霧氣,嘴角露出了笑容:“這要命的陰雨天氣終於要結束了,是久違的陽光該顯露的時候了。”

【二】

我叫易明。

我姐夫是個十足的地痞無賴,每日裏隻知道賭牌、酗酒,一回到家就對我姐姐百般毆打、淩辱。

我姐姐飲鴆自殺了。

我發誓:殺盡天下所有負心薄情之人!

所以我從洛邑來到華陽。

——帶著一柄劍。

我投入了“興義劍盟”學劍。

此時,我正踩著泥巴回如歸客棧——那是我住的地方。

陽光很好。

一柄劍,裹著淒厲的劍風,呼嘯著向我襲來。

我抬腕、出劍!

“當”得一聲,火星四濺,那柄劍偏了數分,貼著我的脖頸滑了開去;很涼。

——我的手掌隱隱發麻。

我根本無力還手,甚至連對方的樣貌都沒有看清!

又一劍緊跟著遞了過來,這次一改先前的犀利,劍勢古樸蒼勁,如驚濤駭浪,劍未至,劍氣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出劍格擋,這次隻能將劍滯了一滯,沒有震歪分毫。

我順勢身子一側,那柄劍就從我眼前穿過去;很刺眼。

我的劍有些拿捏不住,還是沒有機會看清對方的臉。

——我知道自己遠不是他的對手。

我揮劍反擊,劍尖直奔對方死穴膻中。

這是最後一劍!

生死立判!

隻聽他大喝一聲:“好!”舉劍卷起一片光暈,“叮叮當當”接連響了四聲,我的劍脫手飛出,釘在不遠處的一株樹幹上,“嗡嗡”晃著;他的劍指在我的喉頭。

他收了劍,哈哈笑著;是一個很粗豪的漢字,很壯,皮膚很黑。

他說:“小子功底不錯嘛,入我‘風雲武社’如何?七年之後出師,我保你做個教頭。哦,忘了告訴你,我叫馬二雄,是風雲武社的教頭,昨兒個聽文教頭說你是個學劍的好材料,所以忍不住手癢,冒昧一試,勿怪勿怪啊,哈哈哈哈……”

他口中的文教頭叫做“文三刀”。昨天我進城的時候,他見了我,非要拉著我喝酒,末了還勸我入風雲武社。他說:“用劍須氣在劍先,劍之進退運轉,全依內力之收發,無論對方是多精妙的劍法,你隻需守住氣勁,哪怕手中拿的是破銅爛鐵,照樣還是一劍便破了去,再好的寶劍也不過是點綴而已,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是也。”

我並不同意他的看法。我隻知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隻要劍法夠快夠精奇,其他一切皆是虛文,若還有一把神兵利器為輔,更能平添數倍功力。在我看來,精妙的劍法和寶劍才是用劍之道。

但是我也沒有反駁他。

昨天如歸客棧的甘老頭跟我說,我必須放下狂傲才能有所成就;我離開洛邑的時候,教我劍法的開手恩師也這樣告誡過我。

——是我太狂?

我不知道。文三刀畢竟是教頭,也許他說的都對吧。

可我還是投到了興義劍盟。

——興義劍盟的主教同遊,劍法之快,天下聞名。

於是我和馬二雄說:“辜負馬、文二位教頭一片苦心,在下已經投在了興義劍盟。”

“哦。”看得出來,他很失望,“沒關係,人各有誌嘛,以後如果碰到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盡可以來找我!哈哈,今天我還有事兒,改天再請你喝幾杯!”

“馬教頭如此看得起在下,當是在下請馬教頭喝酒才是。”

“好好好,就這麽說定了,哈哈哈……”

【三】

這是易明在興義劍盟的第六天,一位叫金延的教頭教他劍法。

——金延的劍也很快,跟主教同遊在百招之內分不出勝敗。

“喲,金教頭不錯嘛,教出來的徒弟似模似樣的。”一陣極好聽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

易明一轉身,就看到一張明豔照人的笑靨。

——那是興義劍盟最年輕的女教頭,也不過二十來歲,易明在入劍盟的第一天曾經見過她。

“嘿,丁教頭來得正好,我正愁沒人跟我拆招呢,來來來,讓小子們見識見識你的玄女天劍!”金延迎了上去。

“好啊。”她也不推辭,從兵器架上挑了一柄窄身薄刃的短劍出來,輕輕巧巧舞了個劍花,姿勢優美之極。

“兵器合用嗎?”

“嗯,還行。”

“好,進招吧。”金延舉劍一封,取了守勢。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啊。”丁教頭一聲嬌叱,劍似長虹,便向金延卷過去。

這一交上手,丁教頭身姿搖曳,全如舞蹈一般,時而柔臂舒展,時而柳腰輕擺,好似春花在風中盛放,哪裏還像是在比劍?

易明不禁看得呆了。他想:“曹子建作《洛神賦》雲:‘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那也不過就是這般了吧!”他頓時就覺得那丁教頭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否則人間怎可能有這樣的曼妙的劍法,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他醉了。無酒自醉。

他的思想也跟著丁教頭飛上了天;這一日,就這樣從他的眼前偷偷溜走,他就像一直踩在棉花上,踩啊踩的,踩了整整一天。

晚上臨走時,他從金延口中得知,她叫丁雨回。

於是,他就呆呆地扶著下巴,在燈下寫了滿紙的丁雨回;於是,丁雨回就真的從紙上走了出來,走進了他含笑的夢裏。

從那之後,易明笑得多了,話也多了。他總會默默地看她,他的木訥在她麵前變成了笨拙,但看到她笑,他也會打心眼裏笑出來,隻要能跟她說上一句話,他就一整天都是飄著的。

他為興義劍盟傾注著他的所有,很苦,很累,但他從沒感覺這麽開心過。

“你的心熱起來了。”如歸客棧的甘老頭對他說。

“是嗎?”易明笑著,“我覺得我以前的日子都是灰暗的,現在忽然就明亮了起來,我已漸漸喜歡上了這裏。”

“是因為‘情’嗎?”甘老頭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你該知道,紅顏禍水啊,你的心還太幼稚,太輕浮,不懂得如何收斂自己的感情,你最大的敵人,仍然還是你自己。”

“哦?是這樣嗎?從前我姐姐死的時候,我也覺得‘萬惡情為首’,對‘情’之一字可謂是深惡痛絕。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發現‘情’的滋味是如此之美妙!嘿嘿,甘老爹,我勸你也趕緊找一個甘老娘,嚐一嚐這‘情’的滋味吧。”易明非但不聽甘老頭的勸誡,反而還拿他開玩笑。

“唉,易明,易明,世事本不易明啊!”

易明眉毛一挑:“你不信?好,那我就證明給你看!”

【四】

易明被逐出了興義劍盟!

“你確定易明偷學了‘斷玉劍法’?”幫金教頭裹傷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再提一句。

“同主教,你又不是沒看見,他刺傷我的不是‘斷玉劍法’是什麽?那劍法如此歹毒,我絕對不允許他再在劍盟呆下去!”金教頭有些氣急敗壞。

好幾天了,易明就好像失了魂一般,他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好似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他隻機械地做著別人讓他做的事情,隻是——我感覺得到。

他的心,沒有了。

金教頭認為是易明那狂傲的脾氣又起來了,認為他學了幾手劍法之後就不肯用功了。金教頭很生氣,決定要殺一殺易明的銳氣。

金教頭讓他和自己鬥劍拆招,金教頭一邊進招,一邊訓斥著易明。

易明無動於衷。

——直到他刺傷金教頭的手掌。

那是在第十三招上,很久沒出現在劍盟的丁教頭忽然推門進來,易明就在這時暴起,劍光如電,一劍穿透了金教頭的手掌。

——用的招式看起來似乎是“斷玉劍法”。

——那劍法是華陽城裏一位性子怪異的鑄劍師所創,招招毒辣,招招傷人要害。因為那鑄劍師行事邪異,終於還是受人圍攻身死,他的劍法也隨之失傳。

金教頭認為易明偷學這種殘忍的劍法,憤怒地將他逐出興義劍盟。

我知道那不是“斷玉劍法”。劍招可以偷,劍意偷不來,易明的劍意裏滿是孤獨和絕望。

很冷,幾乎冷到了骨頭縫裏!

——這和“斷玉劍法”那邪異的路子是不同的。

易明說:“那是我自己的劍法!我不會偷任何人的劍法!”他從此沒在興義劍盟裏出現過。

不知道丁教頭有沒有看出易明的劍法,她隻是咬著嘴唇看著這一幕,從頭至尾未發一言。

我雖然是主教,但也不能阻止教頭驅逐自己的徒弟。

“那絕對不是‘斷玉劍法’,我看得出來。”我看著金教頭的眼睛。

金教頭鐵青著臉,不說話。

——他的手隻怕再難使劍。

我又去找過易明,隻是他閉門不見。

聽說他被風雲武社拉了進去,但願他能在那裏找回自己吧。

十月十日,華陽劍會,他定能脫穎而出。

我期待著。

【五】

“甘老爹,這是我爹爹上次在這裏賒的賬,他讓我給帶過來了,您點點看。”

“嗨,值得什麽,不用點啦。”

我轉身準備出去了,卻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就那麽四仰八叉地躺著,一動不動。隻是他的手上還握著一把劍,握得很緊。

“甘老爹,這是什麽人啊?”我小聲問。

“唉,一個醉鬼,一個可憐人。”甘老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讓他躺在這裏啊?”

“沒辦法,天天給自己灌酒,喝醉了就睡死在這裏,他也不讓別人動他。”

我忽然覺得有些心疼,一定有什麽事情正在折磨著這個可憐的醉鬼。

我想過去把他扶起來,卻被跑堂的小六子攔住了:“哎,雪雁姐,你可不能過去啊!”

“為什麽?”

“前幾天我也好心扶他來著,結果你看……”他抬起左手的的一根斷指給我看,“這就是他手裏的劍給割斷的。我來這麽一下子不要緊,你說他要是在你這漂亮臉蛋上劃一道,你這以後可還怎麽見人啊?”

“他……叫什麽名字?”

“易明。”

我凝視著易明那張蒼白的臉,雖然不知道他遭遇過什麽,但我的心裏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他身上有著一股奇特的氣質吸引著我,可又讓我不能接近。

——不是我害怕被他劃傷,而是我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氣質,不容許任何人接近。

“喲,這不是雪雁姑娘嗎?來買東西啊?得了,甘老頭,這賬算我了啊。”是華陽城的花花公子,他糾纏我有段日子了。

我轉身要走,他靠著門,攔住了我的去路。

“你要幹什麽?”

“我能幹什麽啊?都讓媒婆去說親了!怎麽樣?跟你爹商量得如何了啊?”

“你家裏都有三位夫人了,你還纏著我做什麽啊?”

“就算是有三十位,也比上雪雁姑娘這般漂亮啊!”他的手摸在我臉上。

“走開,我討厭你!”

我厭惡地想推開他,卻怎麽推得動?

客棧裏沒人能為我出頭。

“放開她!”易明的聲音;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

花公子皺了一下鼻子:“什麽?”

“最後說一遍,放開她!”易明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他的聲音冷得出奇。

“死醉鬼,你有種啊!”花公子身旁的兩位保鏢已經圍了上去。

兩聲慘嚎幾乎同時響起,我隻看到那一瞬間,花公子的兩個保鏢都已躺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和他們一起滾著的,還有那花花公子的腦袋。

我嚇得說不出話。

“這人雖然壞了些,可他罪不至死啊!”

“負心薄情者,死!”易明的聲音比冰還冷,比刀子還鋒利。

他又躺了下去,就躺在血泊裏,好像死的人是他自己。

——確實,他已經死了,心死了。

我的心很疼。

【六】

華陽城大牢。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被扔在死囚房。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她就坐在那裏看我:看我喝酒,看我發酒瘋,看我把她送的飯菜潑出去。

第十七天;十月初九。

“你走吧。”這是我對她說的唯一一句話。

她默默把飯菜擺好,默默地等著我。

我沒有喝酒,所以沒有發酒瘋;我看到她眼中有淚。

我歇斯底裏地把她送的東西全踢了出去。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我被風雲武社保釋出獄。明日的華陽劍會,是每一個劍客實現自己揚名立萬的夢想的機會。風雲武社很溫暖,隻是我不屬於溫暖。

——黑暗和孤獨才是我的歸宿。

十月初九,夜。

丁雨回的窗外,有一株垂柳,柳枝一根一根隨風飄**,情絲不斷。

“明日華陽會,盼卿寄一言。若能遂此願,吾生已無憾!”

我沒有留下名字,她會知道留字的是誰。

十月十日,晨。

垂柳下放著一把油紙傘,那是我曾經送給丁雨回的。昨日的留字已被刮去換成了丁雨回的回字:“還君之雨傘,謝君之鍾情。盼君且努力,妾意君當明。”

無言。

風冷。

心更冷。

“殺盡天下負心薄情者?”她負我?我負她?愛情不是一廂情願。

我錯了!

一劍突起,血光乍現,他這右手這輩子算是廢了。台下驚叱之聲響成一片。

興義劍盟三個,玄武會兩個,五場比賽五個殘廢。

——全廢在我手中劍。

笑聲,很刺耳,很遙遠。

是誰在笑?

我想掩上耳朵,可我發現,那是我的笑聲。

最後一個武團出人了;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我也笑了很久。

“你不配跟我動手,讓你們主教上來!”我狂笑,笑中帶血,劍上也有血。

他惱怒,連刺七劍,劍劍刺空。

我出劍;他從此不能再站起來。

我狂笑,笑聲帶血,血光刺眼。

“誰還敢來?誰還敢?來啊!來啊!哈哈哈哈!”

“我敢!”丁雨回的聲音。

我還在笑,可我已聽不到自己的笑聲。我看不清她的臉。

天陰沉沉的。

我出劍,帶起一道閃電,很刺眼。

我沒看清楚她的劍,但我我忽然感覺喉頭很冷,有風順著氣管吹進來。

天好黑。

我的臉上有水:是雨?還是淚?

世界離我很遠。天很遠,地也很遠。一切好像都很遠。

我聽到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聽不出是誰。

我臉上有水,那是誰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