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絕琴

田晴雯停下腳步,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夕陽拉長了她的影子,顯得有些詭異。不遠處的岔道上生著許多一人高的荊棘,張牙舞爪,好像急於吞噬路人的餓鬼。一隻烏鴉停在幹死的樹椏上,呱呱地怪叫著,似乎在嘲笑這個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田晴雯一咬牙,扶了扶背上碩大的包裹,邁開步子繼續朝西走去。

這是始皇帝三十七年的夏末,楓葉已開始慢慢泛紅,像是浸上了一點鮮紅的血液,漸漸蔓延。

月明星稀。

圓月占據著滿布塵沙的天空,不容許星辰有些許的立足之地。明月的豪光仍然照著那個蹣跚的身形,照著投在地上的顯得有些詭異的影子。她還是一直在走,似乎從來不曾歇息。

始皇帝出遊,行至平原津。

“陛下,有民獻古琴一把。”

“獻琴?呈上來!”

始皇帝巡遊天下,八方遂以奇寶進獻,隻是這次的琴卻與始皇帝任何時候見過的都不同。

擺在始皇帝麵前的琴看起來很是怪異:琴身烏黑而沉重,辨不出是何材質,形狀奇特,幾乎不能稱之為琴。唯一能讓人看上眼的,是那七根白得發亮的琴弦。

——琴有五弦,宮商角徵羽各司其聲,這琴卻平白多出來兩根弦。

黑沉沉的底座托著白得刺眼的琴弦,讓人感到十分的不舒服,始皇帝更隱隱覺得此琴不祥。

始皇帝整整看了有一個時辰,才伸指撥響了第一根弦。

“嗡”得一聲,琴弦震顫了許久,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餘音不絕,竟是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始皇帝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置酒犒賞三軍,軍威如山壯;看到了自己派出的將士凱旋歸來,歌聲震天響;他看著敵國的國君匍匐在自己腳下瑟瑟發抖;他說:“從今天開始,朕便叫做始皇帝!”。他站在泰山之巔,一覽天下,群山盡在自己腳下,始皇帝壯誌淩雲!

始皇帝眼睛閉著,琴音依舊,他卻忽然輕輕按住了琴弦。琴音停了,始皇帝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神色與往日有些不同,他沒有立刻撥響第二根弦,隻是用手指輕撫著它。

“喚獻琴之人上來。”始皇帝的聲音很平靜。

一個衣衫破爛、佝僂著身子的人趨步進來,卻在距離始皇帝十丈遠的地方跪了下來。

始皇帝微微皺眉:“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滿麵煤黑的臉孔,看不出是老是少,更看不出是男是女。

“何不梳洗之後再來見朕?”

始皇帝坐著不動,似乎還在回味剛剛那琴聲。令他感到驚奇的是,僅僅是一根弦便能奏出如此不凡之音,不知這古琴當真奏出了樂曲,會是什麽樣子。

腳步聲起,始皇帝眼前一亮,隻見一個身姿曼妙、流袖輕舞的女子緩步走進來——這竟是剛剛那乞丐一般的獻琴人!

“抬起頭來!”

女子緩緩抬起頭,傲然直視著始皇帝的眼睛。

始皇帝呼吸為之一頓:“好一個絕色女子!何不近前?”

女子趨步向前,卻仍停在始皇帝數丈之外。

“你叫什麽名字?”

“何不令妾身先撫琴一曲,以悅天聽?”女子竟不答始皇帝的問題。

“好!”

蔥蔥玉指在琴弦上拂過,如小溪潺潺,然而琴聲的威勢卻驚天動地,奏出的聲音似乎要突破穹頂,衝上霄漢,聲音居然還未絕斷,不知何處才是它的盡頭!

始皇帝咬著牙,麵上竟也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這是怎樣的琴聲,居然能令這位傲視寰宇的英雄都為之動容?

一曲既罷,女子香汗微露,始皇帝卻立即恢複了原來的神色。

“好琴!好琴師!”

“這琴,琴身身乃是東海海底萬年沉香木所鑄,之所以形狀怪異,乃是鑄此琴者依據原木的形狀未加人手施工而天然成型;至於琴弦,則是天山之巔千年冰蠶所吐蠶絲遇風絞結而成。天籟之音才是真正的樂音。”

“好!好個天籟之音!何不近前來,再為朕奏一曲天籟?”

“賤妾身微,不敢衝撞陛下天顏。”

“無妨!近前來!”

現在她已和始皇帝麵對麵了。

“請!”

琴音又起。

鐵馬金戈之中卻夾雜著一絲一絲的悲戚之音,催人泣下,萬丈豪情竟也顯得有些悲涼,因為那是萬民在戰火中的呼號,那是婦孺在鐵蹄下的無助。沒有讓人熱血沸騰的衝動,隻是深沉的悲哀,圍繞著琴者的手指,鑽進世間的每一個縫隙。

琴音已斷,餘音已絕,隻是……

始皇帝歎一口氣,眼神中也有了失落。他不說話,隻閉著眼,任憑那一絲憂傷在麵容之間遊**。

良久,始皇帝睜開眼睛:“這琴為何有七弦?”

“因為此琴名為‘七絕琴’。”女子的聲音像一柄利劍。

始皇帝發覺,她說話時,神色之中透著一種非凡的孤傲與高貴,甚至讓他這位天地至尊都有些自慚形穢。

“何謂‘七絕’?”始皇帝不自覺地俯下了身軀。

“絕貪、絕嗔、絕恨、絕癡、絕欲、絕義、絕情,是為七絕。”

“如此,豈不陷人於無情無義?”

“有情有義如何殺人?”

始皇帝按劍而起!女子麵不改色。

“七絕琴能殺人?”始皇帝又坐了下來。

“七絕琴殺人從不落空!”女子的眼神似乎就能殺人了。

“好!好七絕琴!你叫什麽名字?”

“田晴雯。”

“你是齊將田英之女?”

“不錯!”

“田英死於我秦將之手?”

“不錯!”

“所以你來殺朕?”

“不錯!”

“為何還不動手?”

七根琴弦一齊崩斷,一端插進始皇帝背後的屏風,一端拈在一隻纖纖玉手中。

——柔軟無骨的琴弦如何能在瞬息之間變得如利劍一般?

“七絕琴殺人從不落空,為何這次卻落空了?”

從始皇帝麵上竟看不出任何的緊張與驚懼,卻滿是坦然。

“隻因我有一絕未能做到。”

“哦?哪一絕?”

“絕情!”

田晴雯手腕一抖,柔軟的琴弦就反過來刺進了她自己的胸膛。鮮血,像怒放的海棠花,盛開在田晴雯身上,盛開在始皇帝的懷裏。

和心裏。

始皇帝眼中有淚,田晴雯眼中含笑。

“陛下是天之驕子,是這天地間唯一能配得上晴雯的人。無論是於己,還是於這天下,晴雯都不忍出手傷了陛下,晴雯唯有一死才是解脫。望陛下能勤政愛民,從此讓世間遠離戰禍,這樣方可成就萬世功業。”

“朕答應你!”

“晴雯死也安心了。”

三十七年秋,始皇帝行至沙丘台,崩。

胡亥即位二世皇帝,苛捐,暴政,民起而攻。

秦二世三年十二月,項羽入鹹陽宮,屠城,燒宮,生靈塗炭。

五年後,劉邦滅項羽,大漢一統。

曆史的長河滾滾而流,從不為誰而停歇。

殘陽一頭紮進河裏,隻露出半張臉。

他是害怕看見人間的殺戮?

殘陽如血,血如殘陽。

是殘陽染紅了鮮血?還是鮮血染紅了殘陽?

血紅的殘陽汨汨的浸在河裏,染紅了那一川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