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離別是什麽形狀什麽顏色
一大桌的酒席。遠笙坐在主位上,旁邊坐著允雨、蔡彥、和一些他們共有的好友。譚至薇在聽允雨提及了有蔡彥參加之後也小心翼翼地詢問了能否到場,然後在到達包間之後全程作迷妹狀矚目於蔡彥,雖也同時在心裏默默歎息著他深陷的眼眶和頹然的神情。
遠笙拿著酒杯站起來,與大家寒暄。
一個月左右過去,高考成績出來了,大家報過誌願,也等來了大致的答案。
“要和大家說一件事情。”遠笙放下酒杯,沉吟。
“喲,我是說一考完就消失不見的遠笙怎麽今天組了這個局呐,原來這是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啊。”
“啊呀,不錯不錯,大家鼓掌,靜候遠笙發話哈!”
“其實,並算什麽好消息。”他擠出一個笑。
“哎呦你就別謙虛了。你可是我們的大才子呢。”
“是啊,還吊咱們胃口。遠笙,你這不地道啊。”
“我要出國了。下個月就走,去澳大利亞。”
停頓,桌上有了一瞬間的沉默。坐在身旁的允雨,可愛的小臉上,表情從震驚轉為氣惱,氣惱又轉為無奈,眉眼擰起,漲紅了臉。
“喲,恭喜啊。”允雨冷笑出生,聲線裏第一次充滿了寒意。
遠笙看了一眼她,痛苦地閉上眼,喝了口酒,恢複微笑衝大家舉起杯。大家也紛紛附和地舉杯相碰。
“那麽嚴肅幹嘛,其實出國也是好事啊。你小子,是不是高考前就背著我們找好更好的出路了?國內都留不住你了,必須得到外邊兒大展宏圖去?”
一言出,尷尬的氣憤稍有緩解,周圍的友人應和著舉杯祝賀。
“是啊,我們遠笙要去給那些外國佬們展我中華雄風了啊。中華經典的詩詞歌賦得往外傳呀。”
“哎呀我早說遠笙是不會被中國應試教育桎梏住的,你們看你們看,我說對了吧。”
“不行不行,你小子下個月就去國外了啊,就留我們這麽一大票人在國內無聊著呐?這杯酒你不幹了我可不服哈。”
“遠走異國了可不能忘了我們啊,到時候回不回啊?”
“來來來,今兒個咱們哥幾個不醉不歸,行不?”
鄭遠笙掛著禮貌地微笑接過了所有恭維的話語和真摯地話別,飲著一杯又一杯的酒。他的餘光看到了身邊一言不發冷冷笑著的允雨,閉上眼,縱情於酒杯與笑鬧。
遠笙的高考成績和意想的一樣爛,剛過一本線沒多少。武大是萬萬不可能的了,其他較好的大學也有可能會失之交臂。萬念俱灰之後,卻也倔強著不願退而求次。那些稍弱些的學校全部看都沒看,就直接且僅僅地,在誌願表上寫上了武大的校名。算是他自己對著自己理想的一個留念吧。
父母知他任性,數落責罵了許久。換回的除了一句“我要出國,隻要你們把我送出去,學費生活費我自己出。”之外,就通通是沉默了。父母倔不過他,也盼他早日獨立,答應請求後,還是允諾會幫其付學費,僅留生活費給他自己操心。
遠笙看著父母日漸蒼老的麵容又想想自己的狠心作大死,心中頗為難過。於是立下誌願,一定在國外好好鑽研學業,努力用功,成就事業,報效父母也洗去自己無力武大的遺憾與悲哀。
喧嘩落幕,好友們紛紛打著招呼離去了。遠笙坐下拉住允雨的手,被慢慢掙脫,她起身,也準備告辭。
“能不能等等,我想和你說說話。”遠笙身上帶有不太好聞的酒味,輕喘著氣,帶著悲戚的表情。
允雨愣了一下,依然堅定地、毫不側目地離開了包廂。
夜半,酒醒了的遠笙拿著手機靠在窗邊發呆。酒醒之後的時光往往最清醒。風清醒冷清醒,窗外的路與燈都很清醒。空調開著,外麵的蟬鳴不滅。一層玻璃內外冷熱的兩重天,讓人想到一個分外淒清的詞又分外客觀的詞,冷暖自知。
置身這麽大的世界,遠笙卻覺得自己分外孤獨。允雨生氣了,沒有暴躁沒有眼淚也沒有怒吼,可他知道她在生氣。
——氣什麽呢,氣我沒有提前告訴你我要走?
——氣我沒能有機會再和你一起走後麵的道路?
——氣我們的櫻花之約就此告別?
——還是氣我做這麽大的決定都不跟你商量?
遠笙跟自己較勁。誌願隻單單填了武大,落榜之後出國也不要生活費,更是沒有提前告訴允雨自己的決定,也刻意地在等待的日子裏逃避著沒和她有過多的交流,隻隨意閑聊著罷了。
——其實那天的短信,是別人發的,也不能怪她呀。
——考成這樣,是怪我自己太容易被情緒左右。
——或者就分明是知識結構不穩,記得東西不牢罷了。
——我並沒有那麽好,沒能得到允雨唯一的深愛,也是正常吧。
——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啊。
他這麽想著,擺弄著手機。
時間已經在無意識之間流到了淩晨三點。暗夜裏的愛恨嗔癡綿長又懷有波瀾,擾亂著內心也以此傷身。
手心傳來麻麻的微弱震動,一條微信。
“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不知道是一直未睡,還是從夢驚醒。言語間不帶音調的提問,讓遠笙有些慌神。不足一秒,又一陣震動聲襲來,是電話。隻是還沒來得及接起,又自己斷掉。
他歎了口氣,回撥過去,對方很快接了,緊接著就是一段被空調的涼氣沾染過了的沉默。
“允雨……”
“為什麽?”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潮潮的似淚的氤氳,與那些不能被注目到的空氣裏的迷離微塵混合,一同到達了電話這一頭的聽筒。
允雨難受透了。可不善表達如她,並不知道這種讓身體透支了似的難過,可以怎樣清楚地說出來。她嚐試地聽著聽筒對麵淺淺地卻又在夜中那麽清晰的喘息聲——她並不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遠笙沒有說話。一向對自己語言表達能力頗有自信的他開始害怕自己會不經大腦地說出一大堆並不能切中要害又容易引起誤解的話語,於是也隻能幹巴巴地沉默著。
“你要走了。”允雨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怎麽會! ……”
“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連這個消息,我都是和大家一起知道的。男朋友要到另一個國家去了,沒有和我有過任何的商量。和所有人一起知道的。”
“對不起。我,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你是我最難以麵對,最難以割舍的。”
“哎,沒有了。都沒有了。沒有櫻花之約,沒有一起走下去的四年,沒有兩個人手牽手,然後再好好地長大。沒有同舟共濟,也沒有同甘共苦……”
“允雨,允雨你別這麽想,好麽。”
“……”微弱的抽噎聲。那個平日裏堅強得連被踩胯都可以克製住忍著一聲不吭的堅強艾允雨,卻總是會在麵對遠笙的時候,才表現出她小女生的,柔軟與脆弱。
“聽我說,聽我說允雨。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好麽,聽我說允雨。”
“恩。”允雨止住淚,卻還留著一些啜泣。
“允雨,你知道的,我永遠不可能忘記你。異國戀很難,我知道很難,但我想的,是隻要你不和我分開,你不會不要我,我就一定不會放手。即使未來的某一天,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真的會因為距離,或者別的什麽而分開。我也不會輕易地放棄,一定不會輕易放棄。我愛你,允雨,我愛你!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你!”
遠笙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哽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遺憾、猶豫、悔恨與傷感。交雜著的情緒凝成一滴小小的眼淚,那眼淚也在聽完自己主人的話後,緩慢而又自然地流淌了下來。在平行世界的無形中,與隔著好長距離的允雨的淚,契合地流在了同一條軌道之中。
……
感慨和留念的言語,在即將麵對分離的男女間是永遠畫不上句號的。允雨知道這一點,但不願一直讓麵對離別的悲戚情緒徘徊於二人之間。於是在他們互傾心事,彼此理解了之後,也提及到了一些其他。
比如,一直令她揪心地友人。
“玥銘這次考差了。很差。”
“是嘛。”
“恩,可能因為壓力過大吧,還有最後一段時間的離校,或者別的什麽恐慌。好像連一本線都沒過。她媽媽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對她施暴好久,情況糟糕到她甚至以樣子太可怕不能見人為由拒絕了我的探望。”
“怎麽這麽可怕,畢竟為人父母……”
“她總是說,她習慣了她習慣了,可我覺得,習慣就是一種助長。”
“恩……可是不對啊,以玥銘的成績來說,就算像我這樣考得一團糟,也不可能連一本線都達不到吧?”
“你沒有注意吧,今年的一本線,漲了四十多分。二本三本也隨之……”
“天呐!怎麽能突然就……四十分?”
在一分壓倒一批人的高考世界裏,四十分的提分幅度,相當於奪取了多少人的生命。
遠笙愣在那裏,一時失語。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對來去匆匆的普通人真是太過殘忍,除了要長期地與天災人禍做鬥爭、承受來自家庭、社會殷切的期望外,還總有著意想不到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境出現。
而那些手握權力的人啊,他們卻總能以上帝的視角,遊戲著人間那些屬於他們權力管轄範圍之內的平凡人兒。
毫無緣由、不近情理地提線,難道不是一個例子?
他想,也許那些人是因為手握著好大一部分人一輩子唯一一次時來運轉機會的原因吧,激動得昏了頭。大筆一揮,隨便就提了那麽地多。這種掌握他人未來的感覺,像在廝殺的戰場上以局外人的身份砍掉進攻的戰士們頭顱的快感一般,外人如何能夠體會。
看著學子們互相爭奪彼此殘殺,但在麵對他們時卻唯唯諾諾又心酸又無奈、敢怒不敢言的麵孔。他們不知在多少個夜裏拿著裝有紅酒的玻璃杯晃**著笑出了聲。
他們,該是知道的吧。
他們知道,那些學生的意見往往最不值錢,和分數線於他們來說一樣好掌控。因為應試技能的培訓一定會培養出一批無論如何都能夠見招拆招、被塑造成考試機器的學子。當另一部分學子不能達標時,機器們就會成為優秀的例子被推舉出來:“這不也是有人過了嘛!你上不了嗎?嗨,誰叫你自己沒認真學。”這一切,怎麽算,大抵都怪不到他們的頭上。
可是,他們中有誰能懂得呢。懂得這世界上真的有人隻能用分數保命,稍差一些或者說稍沒用一些的分數,就可能造就他們更為慘烈的人生。
遠笙遙想到這一些,又想到玥銘生日那天在天台上那些無力的喃喃控訴,以及她對自己母親的憤怒與同情。這是一個怎樣悲傷的故事。喪失了高考改變命運的好機會後,她到底又會怎樣繼續她悲戚的宿命呢?能不能逃離她之前所固有的悲哀與沉痛呢?遠笙不知道,甚至,也不那麽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