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其實你都不知道我曾有多在乎你
卡布奇諾上的泡沫隨著空氣的降臨一點點地被稀釋與減少。
蔡彥看著眼前白色的骨瓷杯發呆。
母親看著他坐在窗邊沉寂地呆坐著過了一天又一天,著急卻又不解:“怎麽了兒子,這不都考完了嘛,你不考挺好的嘛,怎麽還像丟了魂似的。”他點頭說對,確實丟了。
——隻是到底是把魂丟在了什麽時候,丟在了哪裏,我卻無從想起了。
他不敢追逐了,即使高考已經結束。
可以猜想,理性如他,即使遇到像遠笙那日所遭遇的事件,大抵也並不會任由雜亂的情緒蔓延腐蝕——畢竟那是大部分人一生隻有一次的高考,他不敢那麽任性。何況,他實際上也並沒有遇到遠笙看到短信時候那種一時間難以收拾的轟然倒塌。屬於他的,隻能算是無聲的撕裂。
高考他考得很好,有把握、無失誤的那種好。雖然他寫完了文綜之後也一直在想:為什麽,我要隻是個孩子呢。
我沒有孩子一般的樂觀啊,沒有孩子一般的善忘啊,沒有孩子一般可以被過濾無數次、可以輕易愛這個人也可以輕易愛那個人的靈魂啊。為什麽,在你那裏,我就隻是一個孩子了呢?隻是因為是一個孩子,就那麽那麽不能接受嗎?
他很難過,然後依舊看著眼前白色的骨瓷杯,發呆。
而遠笙呢?在考完的日子,他如同下了發條的木偶般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時常在做著一些事情的時間裏恍然地停頓,例如在吃著飯時突然停下筷子,例如在喝水的時候停止吞咽,就這麽凝神靜氣想呀想,然後覺得做什麽都好生無趣。
偶爾沉澱下來想要做些什麽其他的事情改變現狀,卻開始混合著對允雨渾渾噩噩的思念,眼前模糊。
時常性地眼前模糊和作息不規律,導致鄭遠笙的生活顛三倒四。並且也順理成章地,忽略了外界所有試圖聯係打來的電話和發來的微信。
於是來自允雨十多個來電。二十多條微信。
全都沒有接聽,無人響應。
剛剛經受完高考錘煉好不容易卸下包袱的允雨。竟無任何征兆地遭遇了‘自己男朋友突然失蹤’的境遇。
她殷切地期盼著回應,一天無數回地查看手機。在每一個微信提示音到來的時候振作,又在每一次看清來件人的時候失望。
在自己獨自一人茶飯不思了三四天後,她開始尋找外援。
她聯係蔡彥,蔡彥自己都還陷在不可終日的惶惶,自然不知。
聯係遠笙其他的室友,得到的回應也都是之前聯係了遠笙一兩次沒得到回應後就忘了這茬開始做自己的事。
她甚至跟班上所有跟遠笙有過接觸哪怕隻是說過幾句話的同學,都發去了詢問的信息。
“沒有。”
“沒聯係過。”
“不知道啊。”
……
允雨慌了。
一開始她思量著,難道是高考失利了不敢麵對?但轉念一想不管考得樣也應該給自己說明一聲,也好讓自己為他分擔啊。難不成是想不開?不和自己說是怕自己擔心嗎?又想到遠笙其實並不是那麽看重自己成績的那類人,一定是有其他原因的吧。難道是出事了麽?出什麽事了呢?怎麽能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呢。
——是回老家沒信號聯係不了嗎?可起碼走之前也要和我打聲招呼讓我不要擔心啊。而且現在哪還真的有地方沒有信號覆蓋呢?
——車禍?不不不,不可能的他平時心那麽細肯定不會出什麽事故的!
——難不成絕症?遠笙的身體素質不是一直挺好的嗎怎麽會突然……——啊啊啊啊啊!
——難道,他是在告訴我,他準備不要我了嗎?
在這些失去與遠笙聯絡的日子裏。允雨一邊無比地擔心怕遠笙出了什麽意外,一邊又十分害怕應驗外麵那些所謂‘畢業就分手’的傳言。
“我要去找他!”無數次的糾結之後,允雨對自己說。
——去他家嗎?允雨問自己。
十七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算是早早地愛上一個人,滿心的真誠,希望與他走長長的,通向未來的旅程。可是,真的現在就要去他家嗎?
——見他的爸爸媽媽,問他到底怎麽了?
十七歲,衝動與理性的心開始對抗。這麽早就與親友麵對的愛情,到底會是怎樣?以怎樣的身份前往,用怎樣的話語道出過往?
——啊!為什麽要糾結這些,他到底是不是出事了還不知道呢。擔心這擔心那擔心著什麽鬼的其他。我這是怎麽了?去呀!
——等等允雨。如果,我是說如果。去到他家,他真的出事了。你,你能接受得了嗎?
允雨把自己關在屋子躲進被子裏叫得裂肺撕心。掙紮的心緒好像針紮一般潛伏在她的胸腔部位。
——It’s torturous!(太折磨人了!)
“爸爸。”這天晚上,壓抑情感許久了的允雨神色哀傷地走向正在家看電視的艾父。
“喲,允雨,怎麽了?”艾父看到允雨一臉的愁緒趕忙問道。
“我想和您說件事。”言語之間,允雨的眼眶已經濕潤,她吸吸鼻子。
“哎呦我的乖寶貝,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快過來爸爸這邊坐。”
允雨坐下,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抹了抹眼角:“沒,沒人欺負我。”
“那這是怎麽了?”
“爸爸,我,我有一個好朋友,就是那種每天都會有聯係的。但是高考一結束他就不見了,我就怎麽找也找不到他了。所有同學都聯係過了,也沒有任何音訊,我,我實在很擔心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我想去找他,可是我,我……哎!”
“怎麽會不見了呢?”艾父顯然有些驚訝。沒一會兒,眼神裏多了分了然:“這個,允雨啊,你先告訴爸爸,你這好朋友是男是女啊?”
允雨有些愣神:“男,男生。”
“你看,知女莫如父啊。爸爸就猜到是男生。而且,肯定不止是你的好朋友,要麽你喜歡人家,要麽你們就是男女朋友。”
“哎呀爸!”允雨急得快暴走了,怒嗔道:“都這時候了您還關心這些有的沒的,真是……”
“別急,別急!爸還不知道你呀,平時遇到什麽事都挺沉穩的,如果真的隻是普通好朋友,你會這樣一聯係不到人家就慌了神嗎?就是因為你倆肯定關係不一般,你才一下連頭緒都沒有了。”
允雨低著頭不說話,默認。
“你剛說,你想去找他?”
“恩。可是,可是我不敢去他家。”
“就隻是不敢去他家?”
“也,也不全是。去了能確定他的安危,我覺得見見父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我們也都長大了。我隻是怕……”允雨突然啜泣起來,讓艾父有些失措。艾父輕拍著允雨的背部安撫下她的情緒。
“我好怕,我怕我去了,他真的出什麽事了,我,我覺得我肯定承受不了。”允雨抹抹眼淚。即使是因為哭泣而聚集在了一起的五官,也拚湊出了一份別樣的可愛。
“哎呦,爸爸的允雨呀,還真是個小姑娘!來,爸爸問你,同學都聯係過,郭老師你問了嗎?”
搖頭。
“關心則亂!如果他真的出現了什麽變故,同學不知道,班主任還能不知道?先去問問你們郭老師。實在不行,爸爸再幫你想其他辦法,好嗎?”
點頭。
允雨拖著身體疲憊地朝房間走去。艾父喊住他:“寶貝,不管得到的結果是什麽,爸爸都希望你不要自己先亂了套。好嗎?”
“好。”
和郭振岩通了電話,沒有得到遠笙出了什麽事的消息。允雨鬆了口氣。隨即心中又立馬多了一些惶恐——沒出事,卻也不聯係我,這,這到底是怎麽了?她找郭振岩要了遠笙家的電話,下定決心,想著就算是被甩了也一定要問個清楚,有個準信。
於是正在家安穩練著書法的鄭母,接到了允雨帶著哭腔的電話。
“阿姨您好,我是遠笙的好朋友。高考結束後他就沒有一個人能聯係得上了。我很,我,我們很擔心他,實在沒辦法了所以才來找您問問,能不能麻煩您叫他接個電話,打擾您了!”
搞清楚事情經過之後,鄭母安慰著,告知允雨遠笙並沒有出什麽事,並叫來了他接聽。她看著接過電話的遠笙,嘖嘖嘖了幾聲,帶著偷笑走掉了。
“喂,你好,你是?”
聽到他的聲音,確定了他沒出什麽意外後。允雨的心也就瞬間落地了。繼而滿滿的委屈與憤怒也都洶湧而過,適才語氣裏的擔憂、不安也立刻轉冷了。
“是我。鄭遠笙,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這麽久都沒有和我聯係,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嗎?我問了所有的同學……”聲音漸弱,從憤怒變成傷心:“成天都擔心你出事了。”
遠笙歎了口氣,他想象著允雨在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情況下忍受了這麽些天突然性的斷聯,隻能不斷地推測自己與外界失去聯絡的原因,每天都又氣又急的樣子,頓時對自己產生了悔恨與怒氣。
“對不起,對不起允雨。我,我……都是我不好。”
“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電話那頭是克製住的喘息聲,她哭訴了許久,心裏依舊有難過。這些天,她時常覺得自己好像是隻被主人丟棄的小貓,自己心裏孤單害怕不說,主人還安危不知。“畢業就分手”更是讓人擔心,這到底是不是一個無人逃脫的詛咒。
“寶貝,寶貝我怎麽會不要你呢。我怎麽會,怎麽會舍得離開你呢。我們之間,大概也隻會有你放開我的情形吧。”解釋之時,他也又回想起上次看到的那兩句短信,苦澀地咧了咧嘴角。
“我,我這些天,情緒一直都很不好。高考考砸了,很砸。這還不說,還遇到一些,我難以接受,也難以自我說服的事,每天都渾渾噩噩,每天都悲悲戚戚,手機也靜音了,所以才……”
“你在哪兒?”
“家。”
“把具體地址發給我,我馬上去找你。”
簡單收拾了一下的允雨告知了父親事情原因之後便急匆匆地準備出門,也似乎完全忽略了艾父麵色嚴肅的告誡。
“允雨,高考考砸確實是件大事,可就因為這件事搞這麽大陣仗,還完完全全跟你斷掉聯係,也實在不像是個有擔當能托付的小夥子啊。”
……
當允雨走進小花園的亭子,握住低垂著腦袋悶悶不樂的遠笙時,他已經拿著酒喝得有些醉意了,眼前是有一打酒瓶子。允雨鬆開後坐到對麵,看著他頗有幾分躁意泄露的眉眼。
“真考砸了?還有,說不能接受不能自我說服的事,到底是什麽?你說出來吧,說出來,我們才能一起解決呀。”
不言不語,隻是一口灌下大半瓶。允雨無奈,另一件事不知情也不好著手,隻得從高考考砸開始全解。
“我覺得呢,其實你應該發揮得不錯,隻是對自己要求高了,稍有失誤就以為一團糟了。”
“不是這樣的,你也不用這麽安慰我。”
“那你告訴我到底是怎樣的呀,你這樣我很擔心的。之前已經擔心了那麽久了,現在還讓我繼續為你難受麽?”她上前摸摸他的腦袋,把皺起的額頭撫平:“而且,我覺得今天的你,有點不一樣。”
“嗬,哪裏不一樣了,就是心情不好而已。”
她深深地看了他好幾眼,說:“你心裏有戾氣。”轉身坐下,看天上浮雲流轉:“本可以考好的但沒有,覺得自己很沒用,是不是?”允雨轉頭,酒已經又被他幹掉了好些。
“別喝了遠笙,你酒量本來就不怎麽樣,還喝那麽急。難道真的懦弱到要借酒消愁嗎?”
“你知道什麽呢。”酒意上頭,遠笙眼前的一切變得朦朧不已恍恍惚惚。搖頭晃腦,所有的事物都在漂浮都在移動,都和雲一樣如真似幻似遠似近。鄭遠笙想起考卷上淩亂的字跡,想起文綜上竟然出現了一整個15分大題的空白,想起手機上的,讓他傷懷了無數個日夜的那兩句話。酒從胃裏泛起酸,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委屈。
他猛地站起身來抱住允雨。小聲重複地呢喃詢問:“你是愛我的對麽允雨,你是不會離開我的是嗎?你隻愛我一個人,沒有人會把你搶走的,是不是?是不是允雨?你快告訴我呀,快告訴我好嗎?”
允雨看著驚慌地、脆弱不已似孩童的遠笙,心底下也隱隱泛起感傷。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幫他,想著他大概是因為準備了那樣久卻功虧一簣而承擔著滿滿的心理壓力吧。她像一個大姐姐一樣撫摸著他的背部,輕輕地勸解:沒事的,沒事的,都會好的。
她不知道他因為那條她看過就立刻刪除連回應都沒有一句的短信輾轉難安了那麽長時間,不知道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讓他難受到了幾乎掩埋掉他腦海裏全部縝密思維和儲存訊息的程度,她也不知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愛被背離了。
那般無助。
那種無助地情緒像心結一樣,梗在遠笙對允雨的愛與信任中間,噩夢一樣蔓延了許久許久。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開始患得患失心驚膽戰,甚至在他後來去到澳洲後的好一段時間裏,他都在夢裏存著這樣的期待:允雨在暗黑顏色的背景裏,隻露出了兩隻貓一樣黑亮的眼睛,她看著他,小聲低訴:“如果那時候,你問問我就好了,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可以給你解釋清楚,可以解釋清楚的。”
即使是心煩意亂借酒消愁,遠笙的身邊,也好歹有著允雨相伴。而形單影隻的蔡彥,依舊成日裏以咖啡作酒,與星辰為伴。
他的佳人又在何處呢?大抵其實也如他一般,輾轉糾結,不知要怎麽辦才好吧。
可是她是老師呀,一位優秀的,有著職業操守不可能去和學生有超過朋友情誼的好老師。於是她還是按部就班地備著下一屆學生們的課,按部就班地改著需要她批閱的作業跟卷子,也按部就班地,表現得好像忘記了,在這一個學年裏,有一個天真又老成,成熟而又幼稚的,愛著她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