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見走了,把家鄉小城的夏天也帶走了。

小城的秋天很快就來了。花期早已遙遠,有幾片樹葉從高高的枝丫上飄落,又被風吹散。

王同見的心中,一如萬裏藍天,雲卷雲舒。這次,他離家鄉更遠,南下去南方繁華的大都市廣州。

這次是坐著火車離開的,車次和時間都是提前看好的。王同見並不知道此次結局如何,隻是覺得必須得走,遲一天就受不了。

火車漸漸地向南方深入,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顏色也漸漸濃鬱起來。

廣州的風景如畫,四季如春。此時在家鄉早已寒風凜冽,這裏依然暖風習習。

王同見來到在當地一家名氣很大的伊人飄香國畫館,他想在這裏應聘當一名專業繪畫師。

國畫館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姓李,名叫萬玢,大家都喊她萬玢姐。她丈夫是個國家公務員,育有一對粉雕玉琢的雙胞胎女兒……

李萬玢翻閱王同見自製的畫冊。

畫冊厚厚的,很精美。看了一會兒,李萬玢然後合上畫冊,她看著他,微笑著說,我想問個問題。一個畫家,尤其是對於初入行的青年人,無時無刻都要麵對這樣的一個問題:什麽是中國畫美的現代時。你就你的認知或者說是體會,可以告訴我嗎?

她的問話很專業。

王同見端起茶杯輕喝了一口茶,說,可以。

麵對女老板,他開始侃侃而談:關於中國畫的美學觀念,這是每一位畫家都無法回避的經曆。我的認知是,可以把它理解為“承接”和“吸吮”。因為它的美學特征具有可捕捉性、可傳遞性和可描述性,它能夠感覺和表述,甚至可以達到精確的程度。大家都知道,中國畫四度變法時期的代表人物 是齊(白石)、徐(悲鴻)、潘(天壽)、林(風眠),他們的畫作之所以美,不是因為他們善於“吸吮”,而是因為他們善於“揚棄”;不是因為他們善於總結過去,而是因為他們善於開拓未來。這就揭示,成功的美學,留給大家的是過去時的感受,而對於創作者來說的卻是未來時的想象。過去是成功的標誌,未來是創新的標誌,美的現代時首先一點便是一個“新”字。否則它就拉不開與傳統的距離。另外,我認為,能夠準確表達自我感受的才是美。好了,我的認知就這些,讓你見笑了。

王同見擦了額頭上的微微沁出的汗。

李萬玢給予了他的掌聲。

王同見如釋重負,他應聘成功了。

他是這家書畫館唯一的一位美術係畢業生。他聰明博學、風流俊逸,加上精湛的畫技,很快就贏得老板李萬玢的賞識,加上他的畫法新穎獨特,深受客戶的歡迎。

都說有錢人庸俗、珠光寶氣,可是李萬玢不一樣,她身穿最新款的香奈兒珍珠色套裝,配上簡潔的珍珠項鏈、耳釘和珍珠戒指。關鍵是,她整天一臉燦爛。

這天,書畫館裏隻剩下老板李萬玢和員工王同見兩個人。

李萬玢說,出去放鬆放鬆,到茶樓坐坐。

茶樓裏人不多。

王同見和李萬玢兩個人安靜地品著茶。

李萬玢穿了件淺色短袖薄衫,頭發在腦後綰一下,俏皮地翹著,顯得年輕了許多。她說,你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對我感覺怎麽樣。

王同見笑了,說,認識你我可是十萬分高興啊。

是真心話?李萬玢也笑了。

李萬玢掩口一笑,讓王同見才真切地看出她是個標準的大美人,周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魅力。尤其她那雙眼睛,讓他總覺得眼熟得很。

王同見想起了女友唐前燕。

氣氛熱了起來。

李萬玢問,談過戀愛嗎?

王同見說,談過。

到了什麽程度?李萬玢非常好奇。

快踏上紅地毯了。

弟妹是個狐媚般的人兒?

像你一樣,標準的漂亮妹子。

怪不得你對畫館裏我們的阿麗呀阿蝶呀沒有啥感覺。原來是有了心上人啊。

王同見不置可否地笑了。

在國畫館裏,因為王同見最年輕,可能是他的臉又是個娃娃狀,馮占慶認為他不是很成熟,他做任何事都可以看到馮占慶那不信任的眼光。

馮占慶是這裏的財務總監。年紀輕輕就謝頂了。

一沒有事馮占慶就想拿王同見開涮。有一天下午,馮占慶趁老板李萬玢外出辦事不在國畫館時,就急不可耐,當著幾位工友的麵,顯得非常神秘地對王同見說,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小雞雞大概還沒有長毛吧?要不,脫下褲子給大家看看。

說完,馮占慶自己先洋洋得意地哈哈大笑。

畫館裏正在忙碌的阿麗、阿蝶她們這些小姑娘們聽得臉直紅。

麵對羞辱,王同見當時恨不得給馮占慶一拳。但他忍住了。

工友阿軍看不過去了,覺得馮占慶這麽做有些太不像話,他對馮占慶說,你整天除了盯著女人們的奶子屁股發呆,還能幹什麽。

說著,阿軍連推帶攘把馮占慶推了出去。

王同見真想對馮占慶說,羞辱別人也就等於羞辱自己。

馮占慶對畫館裏的男同事們很苛刻,可對女孩子們卻很照顧,尤其是臉蛋漂亮的,會撒嬌的。像阿麗、阿蝶她們那樣的。

秋去冬來,轉眼間又到年底。

廣州隻是王同見的一個暫居之地。

王同見從的士下來後就徑自朝著一家飯店走去,並不是因為在那裏約了什麽人。飯店裏已經坐滿了顧客,也許是臨近新年的緣故。

飯店對麵是一家家電超市,幾台液晶大電視正對著櫥窗,播放著新年倒計時的畫麵-5、4、3、2、1……逐減的數字後便傳來新年的鍾聲。王同見的目光慢慢從電視機上移開。他沒有回家,留在廣州,繼續在書畫館上班。

那天晚上,王同見躺在大鋪上看下午剛買的一本書《輕描淡寫》。其實那本《輕描淡寫》隻花了五元錢,是在地攤上買的一本盜版書,沒事看著消遣的。

馮占慶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同見老弟,”他扮個鬼臉說,“告訴你一件天大的事,玲姐要來了!”

玲姐是阿軍的妻子。上次玲姐來,和丈夫阿軍在住室裏瘋狂親熱時,被裝病提前下班回來的馮占慶撞見了。那天馮占慶這個小子在門縫裏窺視了半天大飽了一頓眼福。

一想到這事,馮占慶就流出了口水。他盼望阿軍和玲姐夫婦的性事重演。

王同見對這種事絲毫不感興趣,他還沉迷在那本《輕描淡寫》的優美文章裏,抬頭瞅了馮占慶一眼,不鹹不淡地說:“是嗎?你怎麽知道。”

馮占慶坐在王同見對麵的**。

王同見沒有理他。

王同見漫不經心的表現顯然令馮占慶失望了。

“怎麽不是呢,”馮占慶說,“剛才我遇到阿軍,他手裏拎著一大包東西,再三追問他才告訴我的。”

馮占慶的聲音還是比較亢奮,見王同見繼續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幹脆把他的書搶了過去。

王同見氣憤地坐了起來,隨口調侃道:“玲姐又不是你的老婆,你高興個啥?你這就叫‘鹹吃蘿卜淡操心’。”

仿佛給馮占慶當頭潑了瓢冷水。

馮占慶沒有料到王同見會講出這樣一番話。

他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了。

馮占慶的樣子令王同見心生快意。

王同見覺得自己就像一條滑膩的魚兒一樣,在這一方潭水裏遊刃有餘的遊動著,身上披著厚厚的鱗片,沒有人能窺探得了他的內心世界。

歲月不居,天道酬勤。王同見的存折很快就有了五位數,加上美女老板李萬玢多給他的小費,他已有近六萬元了。他美滋滋地想這下可以非常氣派地把唐前燕娶過門了。

馮占慶說王同見很幸運。

王同見承認,自己確實挺幸運,幸運的是遇到了位有良心的女老板李萬玢。

春節之後春天就愉快的來臨了。

早春二月,燕子從南方飛來。

你快回來,生命 因你而精彩;你快回來,把我的思念 帶回來,別讓我的心空如大海。

王同見一想到唐前燕對他說的這句話,心裏就甜滋滋的。

昨天,他向女老板李萬玢辭行。萬玢姐雖然同意了,但也流露出難舍之情。

王同見把所有的錢都從銀行取出小心地放在帶密碼的行李箱裏。收拾妥當後,他順便將房間收拾幹淨。看看時間已經淩晨五點多了,他感覺稍有困意。但他一想到再過十幾個小時就能回到熟悉的故鄉,擁抱日夜思念的唐前燕那深如海底的溫柔時,渾身又充滿了力量。難改鄉愁啊!哪裏都不如自己的家鄉好呀,能早一分鍾回到家就比晚一秒鍾強,他等待那一份漸漸離近的故土鄉思。

一大早,老板李萬玢親自駕車送王同見到火車站。

王同見下車急忙到售票口買火車票,李萬玢從後麵喊住了他。她手裏拿著一張早已為他買好的軟臥火車票。

李萬玢深情地說,有需要姐幫助的地方,盡管來個電話。

這溫暖的話語讓王同見有些動情。他說,萬玢姐,我永遠忘不了你對我的好。

可惜事情並不是想像的那麽順利。

經過十幾個小時運行,火車終於停靠在家鄉小站了。王同見下了火車。他並沒有急著往唐前燕家趕,而是在火車站站前廣場停頓了一下。

起風了,站前廣場上的人就更稀了。

王同見餓了。他在火車站附近逛了一圈,挑中廣場西邊的一家快餐店,從外看去,環境不錯。他毫不猶豫走了進去。

店裏客人不是很多。他點了家鄉家常菜:鬆花皮絲、漢鵝塊、黑豬肉燉蘿卜鍋,要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再來了碗蛋炒飯。

西麵座位上坐著一位穿著稅務製服的青年男子,他正在低頭吃飯。

不一會兒,飯菜就端上來了。

王同見酒足飯飽。他準備掏錢結帳時,立即傻眼了。原來和自己一直形影不離的行李箱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翼而飛了,他大半年辛辛苦苦積攢的近六萬元也不見了蹤影。

老板娘以為王同見賴帳,又叫來了一個精壯小夥,以壯聲勢。

這時,在西麵座位上的那位穿著稅務製服的青年男子站起來,對老板娘說,蘇大姐,他的帳多少錢,我付了。

被稱為蘇大姐的老板娘陪著笑臉,說,方稅官,不麻煩你了。這個小夥子的酒菜錢還不到七十元,今天看你的麵子,就免了。

方稅官淡淡一笑,說,你下崗開個小吃店也不容易的。

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百元人民幣放在了吧台上,然後轉身向店外走去。

老板娘在後麵喊,方兄弟,請留步,我還沒找你錢呢。

方稅官邊走邊說,那就先放你那裏吧。

謝謝你了。王同見對著方稅官的身影說。

廣場的廣播播放著春天的歌,仿佛風便暖了,花便開了。天色尚不算太晚,路上偶爾會碰到熟人。王同見有些沮喪地走向唐前燕家,他的頭沉沉的。

漫天飄著霏霏細雨,柳岸桃坡,嫋嫋繞著輕煙,輕籠著鄉村小橋,輕籠著潺潺流水。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王同見來到唐家,站在院門前,出神了一會兒。他剛要去敲門聽到院子裏麵傳來腳步的聲音。門開了。青春可人的唐前燕喜鵲般的迎了出來,快樂的像個孩子。墨色長發如水藻般**漾在纖腰上,明亮的眼睛裏水波漣漪,宛如中國水墨畫裏走出來的女子。

“同見哥,進屋吧。”她的臉笑得像盛開的**。

兩人走進屋,她父親唐白根坐在椅子上沒有吱聲。唐前燕讓他坐在父親旁邊。

唐前燕一會兒就泡好上等的綠茶,她端給王同見。

王同見在忐忑不安中,支支吾吾把丟失錢的經過對唐白根說了個大概。

唐白根生硬地說,沒有錢,免談。絲毫沒留給他商量的餘地。猶如魚刺卡住喉嚨的感覺,王同見痛苦極了。

不管一滴淚還是整個世界,凡是熱的,我都得忍住。王同見忽然想起了詩人大衛的一句詩。自卑忽然似決堤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突然,王同見撲通跪在地上,懇求唐父再給他半年的時間的期限。

唐前燕慌忙把他扶起來,既憐又愛地說,你這是幹嘛呀。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能這樣。

見女兒這麽心疼他,唐白根長歎了一口氣,對王同見說,行,你小子有種,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也是最後一次機會。

唐前燕本想說些什麽,看見父親陰沉的臉,話到嘴邊成了一聲歎息。

王同見和唐前燕走出屋外。他將目光投向遠方,頭頂一覽無遺的碧空。

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頂天立地。我夢想與你仗劍走天涯,閱盡塵世的繁華。唐前燕充滿無限柔情地說。她的眼睛裏充溢著一種柔和的光。

希望,有時就是奢望。王同見緊緊地擁抱住她,擁抱得唐前燕都快要窒息。

望著心愛的人為她勞累,為她心傷,唐前燕終於哭泣。風吹起了她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