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鍋裏的和碗裏的
這年閏四月,礦工們普遍感到這個夏季特別長,天天火急火燎的,蚯蚓汗不住地從脖兒梗裏流出,幾乎是一天要換一身衣服,礦工們的心情也顯示出了幾分的狂躁。礦山唯一不變的,就是不管天氣變化,是冷是熱,那時時不斷流的人群嘈雜,那刻刻接續的車水馬龍,三班倒的礦工,你來我往的問候聲縈繞腦際,倒是匆匆忙忙的轎車鳴笛聲不絕於耳,增添了這座改製礦井----向陽礦的生機與活力。
也就在中秋節不到個把月的時候,向陽社區大街上被人攙扶行走的高課,確是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一個時期以來,工作緊張,業餘匆忙,使得好些有點職務的人不是嘴歪,就是抑鬱,或者是腿腳不靈便,在寬闊的馬路上點一點、畫個圈,他們,已經明顯地沒有了笑容,有的,是隻有跟隨他的人才能聽懂的罵聲和埋怨語。不大會兒功夫,高課被“拴”住了的消息,在方圓二裏多地的社區上空撒將開來。
剛種玉米那會,高課幾乎每年都在這個時節,回到離礦僅僅半小時車程的農村老家看看。家裏的幾個叔伯兄弟在村鎮裏混得不錯,有從事個體倒煤發財的,有在鎮上幹副鎮長自感逍遙的,還有在家幹建築包工頭為所欲為的……有段時間不見,感到非常親切,很自然地放下手中的活計,湊在一起,交流酒技,攀談事業。更多的時候,是飆飆酒量,傳播一下小道消息,痛痛快快玩一場。這天,提前預約的周六回家,自然有在鎮上幹副鎮長的高振安排了新開的“讀春飯店”。群山環抱中的“讀春飯店”,遍地是肥桃墜枝,紅桃綠枝滿懷,賞讀成熟之前的果實,自是非常愜意。
落座不久,簡單寒暄幾句,即進入了正題。二兩二的玻璃杯,一人倒上了富溜溜的一杯。是泰山係列的“東方日出”。高課尋思著,鎮上安排的飯菜,規格比礦上的高。礦上的招待費忒摳摸,有時來個客人,菜不夠吃不說,撐時候的硬菜也不多,多虧酒還夠喝的。
高課生活在六七十年代那種困難時期,就因為在吃上餓癟過腰杆,窮的隻是拾掇大人的衣服穿,也怕窮,因而對吃飯喝酒很是講究。但是也知道飯食有小時候好的基礎,就像老紅軍想當年吃糠咽菜的,都能高壽一樣。高課經常在科務會上講,那時的老紅軍吃的差,穿的差,但是吃的菜、嚼的根沒有汙染,沒使農藥,看看哪個老紅軍不是活到八九十歲,可現在,品種多了,花樣多了,本該小妞子的黃瓜發育成了小孩胳膊粗的壯黃瓜,基因的西紅柿放大成了小孩拳頭大的大柿子,量是有了,可營養成分寥寥無幾,這樣子下去,人不得病才怪呢。餓怕了,窮怕了,高課在礦上被人請客,首先問的是在哪兒安排?一說那熟悉的地點,除了新開張的、在開業時沒趕得上去慶典的礦區附近的酒店以外,高課自然有數。
經過這幾年的摸爬滾打,高課尤為深知,碗裏的飯和鍋裏的菜的關係。就像叔伯兄弟高振安排的這酒場,鎮裏經濟寬裕了,自然也就放得開手,就是說,鎮子這口大鍋裏有菜,家庭這個碗裏才會有飯食。
“退一步講,就是再窮,也得管個吃喝不是。”這是高振第一次組織酒場時說的話,高課回憶起來還曆曆在目。就是這第一場酒,喝的弟兄幾個小辮子朝天,幾天都不省人事。為這事,耽擱了月末的考核,高課回到礦上,還被分管副總經理惡惡地尅的不輕,要不是曾經的好友、現在的“三把手”暗暗使了活路,說不定就丟了烏紗了。從那天起,高課就立下誓言,不再飆酒較勁,終究,酒是公家的,身子是自己的。高課心裏明白,參加工作幾十年了,立下的誓言,許下的諾言,表出的決心,寫下的悔恨,無數可計。但是相對於酒場的誓言來講,還有個照頭,有個實現的可能。唯獨這酒場上的發誓,酒後的腸子悔青,都沒有準頭,更沒有說頭。有一次,上午應邀去陪一位領導的朋友,酒過三巡,話語漸多,加之老鄉見老鄉,不一會兒就眼淚汪汪,情意切切,灌下去的六十多度的斤把衡水老白幹,似火在心中燒,似毒蛇在心中遊,不可抵擋,不能自持,自然回家挨熊成了耳旁風。夜半時分,起來找水喝的高課,踢翻了餐桌的椅子,嚇得老婆和樓下的鄰居,一個晚上都沒了睡覺的興致。躺在寬大的**,迷迷糊糊之間,高課就信誓旦旦地對老婆說,下一次,就是叫我爺爺,也不喝了。
僅僅隔了一天,麗陽礦的老同學、同是幹考核的老周來找同是同學的總工程師張力揚辦事,坐在酒場上的高課早已將前天的誓言拋到了幾裏之外的矸石山上,這“誓言”,很像矸石山的矸石,經過灼熱的燒烤,冒著青煙,嫋嫋娜娜似仙,輕輕柔柔似風,但是很有一股嗆人的味道。
按照往年的慣例,高課仍舊坐在酒席的主賓位置,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年齡比坐在主陪的高振大幾個月,大夥都清楚的是,還有有些事情得麻煩高課幫忙打通關節、為礦上進土產材料的緣故。這時的高課心裏更清楚,即使是親兄弟,即使是同級的同學、叔伯同學、校友,酒場的座次大都以管事的程度、官職的大小,或者是後台的硬朗程度為基的。在礦上,不是你請客,不是你親自掏錢安排的場,就是領導的知己親戚,也不會做主賓主陪的。如果坐了,反倒不好表達意思。
“今年能扶正了吧,兄弟。”高課問高振。因為高課知道,高振這小子很油滑、很老道,也很會來事,就是那一次副縣長來鎮上視察對他有好感,於是高振就像攀上了救命稻草般,緊抓不放。高振聽到這裏,心裏美滋滋的,因為就是昨天,他才聽線內人士說,蘭副縣長也要代縣長了。高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地點點頭。
高課想起了自己的人生旅程。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瞞報了兩歲到礦上複工,屈指算來已經三十年有餘了。父親幹了一輩子煤礦,倔強的性格,樸實的作風,較真的工作,沒能弄個一官半職,就在運行工區退休了。高課的性格不像父親,自是遵循“下手狠站得穩”,不論是從事掘進、采煤、調度等各行當,隻要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自己的權位不受侵害,很難有做不出來的事情。高課一直覺得,做人,先是謙虛,贏得人緣,翅膀硬點了,才能逐步樹立權威,再者說了,也得有人支持你、看好你、支撐你。在掘進六區幹區長時,麵對一個維修工的趾高氣揚,不聽招呼,高課在班前會上傲天忽地講,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隨即更高嗓門說,更為關鍵的是,說你行的那個人,得行!一語雙關,既說出了自己有後台,也壓製了自稱有後台的維修工的囂張氣焰。這後來,幾句話在全公司廣為流傳,成為掘進單位幾個區長的口頭禪。
從事井上下的考核工作,事情繁雜,光會幹工作不行,重要的是要處理各方麵的關係。在與同級和下級打交道的過程中,高課也免不了一些酒場。看著高振兄弟安排的菜肴,他就知道這小子這幾年混得不錯,這還說明,鎮子裏家底殷實啊。這幾年,高課幾乎吃遍了礦區附近的酒店、飯店,特色菜、當地肴,特色店、專業店,變著法子吃,換著花樣吃,同一種魚,也有很多吃法。就是不同的廚師,做出的同原料的菜的味道也不一樣。高課不光會吃,也是善於總結的主兒。會幹的不如會吃的,會吃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算的,會算的不如會變的。高課總結,酒場很像仕途,人緣好了,來酒店捧場的人就多,生意自然紅火;會來事,看長遠,酒店自然就有回頭客,生意也才長久。高課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一個不太管事的單位的副職時,家裏來了客人,便去礦南大門的飯店裏弄個炸肉回家吃吃。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說,原來一盤炸肉十五元,現在什麽都在漲價,二十元也買不了多少了。高課無奈地笑著,又不是不給你錢,有必要說這些無關緊要的嗎。高課記起前幾天曾到經常光顧的飯店燉了一個魚湯,老板一直攆到門外,把五十元錢退給了他,還一個勁地說著,常來俺這兒,多帶人來俺這兒,啥都有了,咋還好意思要你錢。相比之下,高課感到境界就是不一樣,同樣的買賣,不同的人做出來,就不一樣的效果。最著名的,礦上的中層幹部幾乎無人不曉的,還是高課的名言。出外就餐,科長是吃麽有麽,書記是有麽吃麽,副科長是吃麽點麽,辦事員是剩麽拿麽。高課深諳請客之道,也就自然而然地從高振的飯桌上了解了權威和地位。權威來自於下屬們盡情維護的捧場,地位來自於大家看得清楚的即將擢升的崗位。至於人品,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把握的東西,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評價得了的。
醉眼朦朧時,酒店的服務員輕輕敲門,又提進來兩瓶“泰山日出”。醉眼朦朧中,高課再看那服務員,柳葉彎眉,適中小口,一頭瀑布般黑發飄逸而下。那笑聲,甜甜的;那話音,脆脆的;那眼神,勾魂的。揉揉眼睛,不該是遠在三十裏以外的小情人麗華吧。
服務員挨個倒酒,個個斟得很滿。當地的風俗習慣就是,茶要淺,酒要滿。高課吃著碗裏的,還在想著鍋裏的。高課覺得這個服務員,遠沒有自己的麗華溫柔且有氣質。
在一個朋友請客的酒場上,朋友的朋友邀來了酒量頗大的麗華。都放了酒量衛星的倆人兒,在酒場散後的歌廳,對唱情歌,翩翩起舞,夜半時分,倆人兒互留了手機號,才戀戀不舍回到了礦區各自的家。業餘時間搞點買賣、給礦上進點貨的麗華,知道了這層關係,明白了高課的能耐,於是三番五次在高課的辦公室交流,漸漸地,眉來眼去,肌膚之親,關係有了進一步發展。
“想啥呢?大哥,不會是想嫂子了吧。”高振看著高課手裏拿著愛吃的小蔥卻蘸不準醬,對著心不在焉的高課說。
“嗬嗬,在想你二嫂,哈哈哈。”高課無意搭回應道。
“可不能吃著碗裏的,再想著鍋裏的,到頭來會吃虧的。嫂子與你青梅竹馬,拉巴兩個孩子,困難的時候可都過來了,到了你們享福的時候了。”紅臉小弟趴在高課耳邊說。
高課經這一提醒,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到了年關,在礦上幹工的父親總要花掉大半工資,置辦酒席,迎來送往。處於困難時期,高課和兩個弟弟很少見到油腥的菜,甭說肉塊了。老家的風俗,孩子是不準上桌的,隻能是親戚走後,拾掇了桌子,才將那殘羹剩炙端至偏僻的飯屋,一掃而光。高課至今還記得的一件事,年屆半百的父親不住地讓親戚多吃菜:叨,叨,鍋裏還有。這時站在門框一直瞅侯的高課確是說了一句讓他記一輩子的話:鍋裏早就沒有了,已經刷鍋了。自是親戚走後,高課挨了父親一頓不知名的打罵。
對於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高課自從認識了麗華之後,才有了新的感知。老婆是飯,一天不吃也不行,就像老農民說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而情人是菜,有的時候是小菜,添擺添擺適當做些引子,有一搭無一搭的。有的時候能幫些忙,也是相互利益的驅使。高課更是懂得,人沒有菜的導引可以過活,可是忽而又一天,沒有了飯,卻是寸步難行。飯必須吃,菜可以不吃,那是從高振那裏取來的經。
“可不能因為這,耽擱了終身大事,現在可是上升的趨勢呀。”高課自言自語道。
正喝得高興時,一陣眩暈,高課在高振沒有來得及攙扶的情況下,直挺挺地斜身倒了下去。高課這才意識到,這,在這之前,已經有了前兆的。
在妻子的攙扶下,高課順著到東意廣場的路,蹣跚挪步,很是艱難。原來一天三見麵的麗華早已失卻了蹤影,據說又有了一個新歡。高課的妻子趁著高課睡一會的功夫,打車去了省立中醫院,找一個沒出五服的哥哥谘詢病情和治療方法,哥哥說,現在的關鍵是,要注意好當前,還得看長遠。換句話說,就是要妹夫吃著碗裏的飯,還得看著鍋裏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