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對比謀發展
以對比謀發展——《聊齋》構思藝術之九: 對比的運用魯迅在論“第三種人”的一篇文章中說過: 從理論上說,胖子和瘦子之間應該有一種“不胖不瘦”的人,但實際上,隻要一比較,非近於胖,即近於瘦。這就是比較的作用: 它可以幫助人們更快地掌握人物或事物的特點,避免“理論上”的模糊。在小說結構藝術上,運用對比的方法,也可以收到這種功效。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的信中提出的“把各個人物用更加對立的方式彼此區別得更加鮮明些”,可以說就是把對比法用於人物形象塑造的要求。
作為一種美學原則,一種構思藝術,對比的方法在《聊齋》中運用得非常廣泛。
一種是整體對比。一篇小說中包括了兩個截然相反又相輔相成的部分,通過前後或正反的對比,使所要表現的思想內容突現得格外鮮明。《羅刹海市》是運用這一方法最完美的一篇。作品以馬龍媒在羅刹國與海市的不同遭遇為骨幹,處處用對比的手法,前麵極寫羅刹國的美惡顛倒,真人難入世,假麵好升官,對當時社會給予了極尖刻的諷刺;後麵則極寫海市龍宮的美好動人,表達了作者的理想。馮鎮巒看出這篇文章是“兩截做法”,但明倫則具體點明了前後對比的運用和作用,他在“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後評道:
平底高欄,櫓激如箭,視颶風引去何若?水雲晃漾中,樓閣高接霄漢,視黑石牆中樓閣何若?世子目之,謂非異域人,授騎連轡,從輿俱歸,視以為妖而噪奔者何若?啟奏引見,視大匠阻詔何若?玉堂給劄,文學進身,硯滌水精,毫揮龍鬣,倚馬萬言,觀者擊節,視黑煤塗麵,白錦纏頭時又何若?東床坦腹,得配仙人,雛女妖環,奔入滿側,視門隙中女子何若?人爭識麵,世盡知名,馬上彈箏,車中奏玉,視百僚耳語,不與款洽時又何若?前則所如不合,耳目皆非;此則知己相逢,神采煥發。……但明倫一口氣列舉了七對事例,說明馬龍媒前後遭際的截然不同,大體上概括了作者在構思中用以對比的各個方麵。從篇末的“異史氏曰”所說“花麵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雲雲來看,作者寫這篇小說的動機在於揭露和抨擊當時醜惡的社會,重點是寫羅刹國部分,海市龍宮一段,完全是作為對比用以比出羅刹之“醜”的。正因為如此,作者在前麵一部分也處處將被顛倒的美醜關係加以對比,從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無名氏甲評此篇“最為第一”不是沒有道理的。
類似整體對比的還有《念秧》。作者痛恨“人情鬼蜮”,前麵寫王子巽受騙子集團之害,後麵則再寫一個在狐友幫助下的吳生,將計就計,使行騙者“賠了夫人又折兵”,實乃人心大快之事。
一種是多重對比。即作品中不僅有兩種事物或人物的對比,而且有兩種以上的複雜的對比關係。《鴉頭》塑造王文及鴉頭形象,就用了多重對比的方法。以趙東樓之一“戲”再“戲”,對比王文的“誠篤”;以王文見“妮子”的“局促不安”對比他見鴉頭之後的“惘然若失”;以“勾欄原無情好”的一般規律對比鴉頭對王文的一見鍾情,堅貞不渝,雖被鴇母囚禁榜掠,也不改其誌。人物之間的關係和性格,都是通過對比的手法而顯得更加鮮明。作者在“異史氏曰”中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仔細體會其意味,似乎還有拿狐女來比人類的用心在內,那麽,其對比的運用就更加多樣而複雜了。《珊瑚》這個短篇人物較多,作者基本上使用了3組對比。一組是安大成與其弟弟二成的對比: 在事母的問題上,一個是唯母之命是從,不問是非責婦;一個是唯妻之命是從,不問是非怪母。一組大成妻珊瑚與二成妻臧姑的對比: 一個是生來賢惠,忍辱負重而毫無怨言;一個是生來“驕悍戾遝”,慣於無事生非,蠻不講理。一組是安生的母親沈氏及其姐姐於媼的對比: 一個是昏暴異常,一個是通情達理。中間還穿插了一個安生的族嬸王氏,剛直敢言,義正辭嚴,使登門大興問罪之師的沈氏狼狽之極,“慚沮大哭而返”。在行文過程中,三組人物之間又盡可能各自進行對比,使得彼此之間的形象區別更加明顯。如沈氏對兩個媳婦前後態度的截然不同,更顯出其昏暴,珊瑚在對大成、對臧姑的關係中,前者是怨而不怒,不離一個“情”字;後者則是不怨不怒,極寫其心地坦**。尤妙的是,作者用前實後虛的手法,從沈氏一人眼中、嘴中寫出“兩個珊瑚”,更加突出其昏。正因為如此,這篇小說人物雖多,而並不給人以麵貌相混的感覺。
在人物較多的篇幅中,作者總是慣於運用多重對比的方法,並且取得了成功。除上麵說的兩篇外,像《曾友於》、《仙人島》、《仇大娘》等無不如此。即使某些人物較少的短篇,這一方法的運用也是足資借鑒的。像《二商》,以二商夫婦各作對比,文字雖短,而四人的身份、心情、性格都得到了較好的表現。又如《大人》,寫的是力量的對比。前一個“大人”與六七個“燕人”對比,極寫大人之“大”: 體大(“高以丈計”),肚大(“以手攫馬而食,六七匹頃刻都盡”),力大(“折樹上長條,捉人首穿顋,如貫魚狀。貫訖,提行數步,條毳折有聲”)。前一個“大人”與第二個“大人”對比,除了“更巨”的體形上對比之外,主要是威勢上的對比,極寫前“大人”在後“大人”麵前“傴僂順受,無敢少爭”的可憐相。最後是女子與二“大人”的對比: 主要是寫精神與勇力的對比:“大人”見了女子,嚇得連忙逃走,逃了幾十裏,最終還是被砸斷一個指頭。這樣多重對比的結果,年輕女子的“大”,也就不言而喻了。
還有一種常用的方法是前後的對比,多用於同一個人物或同一件事物的前後發展過程之中,它所表現的往往是一種認識的深化。人們常說的“欲揚先抑”或“欲抑先揚”,就是這種對比法的表現之一。《老饕》用的就是“欲抑先揚”的對比法。一開始極寫邢德武藝之高強: 不但是“綠林之傑”,而且“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所以“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此先揚的筆墨。在後來與老饕一夥人遭遇時,則極寫其無能,為抑得“厲害”一些,故意分兩層來寫,先寫他在老饕“腳”下之敗,他的“絕技”,老饕隻是用腳指頭就破掉了,由於他嚇得趕快逃走,未及進一步較量,才得免於繼續出醜。這可說是小小的一“抑”。第二層,詳寫他在老饕的“黃發”小僮麵前出醜,則“抑”至極低: 邢德再出其“絕技”,小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並嘲笑說:“如此技藝,辱寞煞人!”隨即擲還弓箭,毀其武器,搜其不義之財而去。蓋世英雄在僮兒麵前就如黃口小兒一樣,毫無反抗的餘地。這就達到了欲抑先揚的目的。對照“黃發”小僮在開始時被老饕手下的少年怒摘其耳的描寫,對他用的則又是欲揚先抑法。這樣兩個人先後景況不同的對比,就能給人以很深的印象。小說意在說明“天下事強中更有強者”,不可揚才露己,本身就有一個前後不同的比較問題,如果不是采用這種前後對比的手法,幾乎很難下筆。
《胡四娘》中的前後對比是通過一正一反兩種不同的態度來表現的。它寫“炎涼世態,淺薄人情”,通篇隻是圍繞胡四娘的二姐等一夥人對四娘夫婦的態度來寫。前麵極寫他們的驕: 因四娘是庶出,又嫁了一個窮書生程孝思,他們就十分看不起:“群公子鄙不與同食,仆婢鹹揶揄焉”;並嘲笑地叫四娘為“貴人”。通過四娘父親做生日一節描寫,把這種驕氣寫到了極點。待到後來,程孝思中舉作了官,同是這些人,又完全變了樣,通過讀信事件,又極寫他們的“諂”。這樣正反對比的結果,自然達到了褒四娘,貶二姐等人的目的。小說的高明之處是,對比並不到此為止,而是在結尾處寫一“二郎命案”,再暴露出大郎一夥人的醜態: 求人時不惜“五體投地”,痛哭流涕,當不被應允時,又“大小無不詬詈”,以此對比“穩重如故”、不露聲色的四娘,更顯出他們麵目的可憎、可惡。
正反對比有時還和虛實對比結合起來,使情節結構更加搖曳多姿。如《佟客》,寫董生的有眼無珠與言行脫節就在一虛一實中著手。先寫二人寶劍之相較: 董生“慷慨自負”,出其劍“斬路側小樹,以矜其利”,而佟客則“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這裏劍則實寫,人則虛寫,但二人的一正一反已判然分明。後麵佟客又幻化出“強盜”擄掠董生之父,指名索董,可是原先在佟客麵前大言不慚地以忠臣孝子“自許”的董某,在“妻牽衣泣”之時,便“壯念頓消”,則前麵是虛寫,後麵為實寫,兩相對照,把董生色厲內荏、表裏不一的麵貌揭示得十分清楚。
同一事物的重複出現,每次均有新的麵貌、新的深度,從結構上說,也是一種前後對比,使人易於看出發展,看出“深化”。《聊齋》中常用的“三迭式”結構就屬於這一類對比。如不甚有名的《青蛙神》寫昆生的三次出婦,第一次是昆生之錯,氣走十娘,寫二人“任性”與“善怒”,作一“亮相”;第二次則是十娘之錯,昆生有理,進一步突出二人性格的這一側麵: 十娘仗著“神”女的身份,仍善怒,且不顧及場合對象,以至惹婆婆生氣;而昆生則自以為真理在握,繼續“任性”,對蛙神施加壓力,揚言要火燒蛙神之祠以報複居舍被災的“神譴”。第三次昆生以蛇戲嚇十娘,致使十娘主動出走。這時兩個人的性情都發生了變化: 十娘“性益和”,且明理;昆生則改變了任性的脾氣,對十娘產生真正的相思之情。這裏,十娘的出走是相同的,但是用以對比的事物則是不同的。可知,寫好這類對比的關鍵是要在相同中寫出不同,在靜態中寫出動態,從表麵走向深入。否則,就無法達到對比的目的。
在對比的運用上,差別巨大的對比好寫,而差別細致的對比則難寫些。就像區別兩個外形特征截然不同的人比區別兩個麵貌相似而微有不同的孿生子要容易得多一樣。如《小謝》中同時寫了兩個年輕、漂亮、調皮的女鬼——秋容和小謝,如果不能在對比中將二人的性格區別開來,寫成“兩人一麵”,“兩口一腔”,無疑比隻寫一人還要糟糕。作者的本領就在於,偏要同時寫兩個大體相同的女子,而在細微差別處表現出她們各自不同的麵貌。如同是頑皮、戲陶生,大一點的秋容就要麵皮老一點:“翹一足踹生腹”,“以左手捋髭,右手輕批頤頰,作小響”,而小謝隻不過在旁邊看著發笑而已。寫二人的妒忌心理也略有區別: 秋娘因聰慧不及小謝而又好勝,故妒意常形於色;而小謝隻不過“陰囑”陶生勿教秋娘而已。這類對比,《聊齋》中運用得也很多,如《仙人島》中的綠雲姐妹,《嬌娜》中的嬌娜與鬆娘等等,都是寫得成功的例子。
對比的方法是小說中常用的,但作為一種構思藝術來研究,卻並不多見。如果我們多解剖一些作品,總結其經驗教訓,對於創造無疑是大有好處的。但明倫在《瑞雲》的總評中說過:“文之妙,當於抑揚對待中求之。”有心人何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