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因循島
(清)王韜
曲沃[1]項某,本獵戶,至項改業讀書,文名藉甚,且喜放生[2]。嚐經河上,見農人拽一黑猿,尾斷足傷,血殷毛革,見項悲嘶仰首,有乞憐態。項心動,購而釋之。猿去,頻回顧,似感謝狀。須臾,遂杳。
後項作幕閩中[3],歸乘海舶。晨發,日未午,颶風大作,舟人驚駭。頃之,雪眼排空,挾舟而起,高數十丈,陡落波心,眾均逐浪以去,項抱木板,任其所之。風益大,瞬啟、不知兒千萬裏,自拚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
無何,風靜潮落,腹擱於淺渚石上,嘔水鬥餘,良久漸醒,見黃沙無際,草木不生。時值初秋,天氣尚暖,脫衣沙際,曝既幹,重著起行。逶迤數十裏,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墜三躍,大逾車輪,現五色光。無心觀矚,踏月再趨,至夜半,尚無人家,岡巒雜遝,林木漸繁,虎嘯猿啼,毛發森豎。腹中大餒,幸懷熟雞子[4]數枚,聊息饑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畫磷火上下,若棚瞰攫[5],心頭鹿鹿[6],終夜清醒。
天甫明,又行。午後始見村落,店民披發被肩,形狀不類中土,而麵瘦肌黃,悴容町掬,如久病者。乃趨前問詢,言語啁啾[7],不甚可了。一老叟出問,項以實告。叟曰:“君小華人耶?此因循島[8]之簡鄉,去中華九萬裏。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颶到此,居仆處一年,為島王所知,車載而去,仆因悉中國方言。君無家,盍小作勾留乎?”項喜,從之去。鄉人皆至,竊竊私語,似訝奇觀者。叟羅酒肴,不甚豐腴,而勸進殊殷。
少頃,門外有鳴金聲[9]。眾人皆倉皇遁,叟急閉戶。項問故。曰:“此縣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為所見。”生於門隙窺之,見前後引隨者,皆獸麵人心,輿中端坐一狼,衣冠頗整,駭絕。問叟,叟慘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10],不知何故,忽來狼怪數百群,分占各處,大者為省吏[11],次者為郡守、為邑宰冥[12],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類。始到時,尚現人身,衣冠亦皆威肅;未數月,漸露本相:專愛食人脂膏。本處數十鄉,每日輸三十人入署,以利錐刺足,供其呼吸[13],膏盡釋回,雖不盡至於死,然因是病瘠[14]可憐,更有輕填溝壑者。”項訝曰:“島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輩能幻現人形,詭計深謀,遂為所賺。”問:“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聲氣相通,若輩又每歲隱賂[15]多金,遂無人發其覆[16]。況其在官之際,仍以好畫目示人,豈知出示臨民別有變相耶!”項曰:“此類當途,尚複成何世界!仆不才’,當為汝等訴之島主,俾此輩盡殺乃止!”叟曰:“君雖心懷忠義,必不能行;況客鄉之民,例難越訴[17],倘遇擇肥而噬者,當有性命憂。”
項中心不安,次日不別而行。方欲問途,忽數人來縛之去,逕詣一署。驚怖間,見兩廊坐臥者,無非當路君[18],不覺氣餒。未兒,一官登堂,衣服蒼古,幸是人身,冀可緩頰[19]。顧瞥見項,若甚喜,略問所來。項備述前事。忽顧友右曰:“此人白吖而肥,精髓必美,當獻之上司,必可記功邀寵。”項知非好意,再三懇釋,不從。即命以木籠[20]囚項,舁[21]之出。
行二裏許,眾人嘩傳曰:“太守來!”遂紛紛避道。俄見儀仗森嚴擁一貴官至:鼠目獐頭,左右顧盼。見縛者,問故,役稟白,謂:“欲送上憲轅[22]。”太守命舁至前,熟視,曰:“君項某耶?何故至此?”項亦甚驚,而不解何以相識,因漫應之。立出輿,揮眾去,命脫係,呼兩騎至,並轡而行。項不知所為,轉詰邦族[23]。太守曰:“仆侯冠[24]也。受君大恩,俟入署再訴細情。”少選已至,見前門標“清政府”三字;下騎同入,胥吏十餘輩肅迎於旁;見兩旁隱隱有臥狼數頭,心震怕不敢顧視。既入內,侯伏地拜。項答拜。因又問故。侯曰:“仆既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終不敢忘。後遇瘦柴生[25]將奪此島,以餘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島主信德,感及豚蟄[26],瘦柴生不忍相負,隻謀方麵[27],他居省要[28],餘以從幕功授此職。今都院[29]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則皆賦閑[30]。仆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31]。俟有順便,當送君回耳。”項始恍然。侯亦詢來意。略告之,相與歎息。
言次,即已傳餐。見數狼來,各被冠服,立化為人,與項通款曲[32],一一由侯為之指示[33],則丞、尉、案吏[34]及幕中賓僚也。揖讓入席,笑語雍和。侯獨入內,項與眾共飲。酒半酣,兩役舁一肥人過,裸無寸縷,眾曰:“可送齋廚。”項驚問,皆笑不言。俄,庖人進一饌,如雞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餘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來,口福誠不淺哉!”項驚曰:“適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35]。此間因主人喜齋,故隻日進一人,若大院中,則食人更多。”項慘不能咽,逃席覓侯,始得果腹。
項居府中,鬱鬱不得誌。侯察其意,謂:“機緣未至,歸計難謀。苛縣厲令,餘舊屬也,彼處山川佳勝,足資眺矚,當薦君暫入幕中,藉廣眼界。”項喜,次日持書去。一見要留,賓主頗洽。細察厲亦係狼妖,外示和平而貪狡殊無人理。幸公事甚簡,日惟攜仆出遊,或止宿山小,數日始返,厲亦不之責。
邑紳某橫甚,強奪鄰田數十頃。鄰訟之,紳賄以重賂,厲竟不直鄰,逐之去。鄰上控,發縣覆訊,仍執前斷。鄰無如何,自縊紳門。紳夜至署,與厲密議,設計[36]彌縫之。項不平,請曲自所在。厲笑曰:“先生不知耶?紳子現艚京要[37],得罪則仆不能保功名,況妻子耶?且民命能值幾何,以勢製之,彼勸;無能為力。”項曰:“信如君言,則人情天理之謂何,國法土豪不兒虛設耶!”曰:“先生休矣!今日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輩辛苦鑽營,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無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於一心,酬應通於口變。上以為可,雖民無愛日之留[38],而朝有薦章[39]之人矣;上以為不可,則民樂敦龐之化[40],朝無頌德之碑:國舍有甘棠[41],不及私門有幸草[42]也。”
正言間,省中有飛牒[43]至,言郎大人將赴苛巡兵,著速備供張。厲匆匆別去,召丞尉商議。即讓縣署為行轅[44],次日遷移一空,別居四舍。署中懸燈彩,飾文窗,地鋪氍毹厚尺許,寢室則八寶之床,繡鴛之枕,錦雲之帳,暖翠之衾,光彩陸離,不可逼視:上下內外,煥然一新。至期,探者屬道,迎者塞門,奔走往來,流汗相屬。將晚,郎至,炮聲隆隆,騎聲得得,儀仗數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飾太平”、“虛行故事”、“廉嗤楊震”[45]、“懶學嵇康”[46]等字。項私問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既見武士數十人,各執刀分隊疾趨,觀者側目無敢嘩,即有十餘人擁大吏至,端坐輿中,豕喙虎須,狀極獰惡。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顧,飛輿入署。項欲瞰其所為,從之入,門吏嚴色拒之。厲至緩頰,乃入。見堂燃紅燭如椽,光明若晝;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數輩。須臾傳呼:“進兵冊!”冊上,仍付吏員持去。嗣兵官十餘人入叩,有進金寶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憐貢媚者。一時許,厲跪請夜宴。共起身入小廂,即有吏出問:“有歌妓否?”厲無以應,大窘,遽返西舍,飾愛妾幼女以進。郎喜,麵稱其能,而厲之酬酢周旋,醜不可狀。宴已,眾皆退,惟妾女伴寢。厲則意氣揚揚,若甚得意;項頗憤然,顧莫敢誰何,乃臥。晨興,複瞰,郎尚未起。有軍吏至,請閱操。內史叱曰:“大人未起,起亦須餐煙霞[47],汝何得爾!”軍吏諾而退。半晌,又一內史出,傳命:“免操,即放賞。”軍吏應而去。日將午,郎始起,厲即進膳。半炊時,傳呼命駕,左右倉皇,排道逕發,厲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費不資[48],而不聞有所整頓也。項大以為非,即別厲至侯所。途中嘩然:厲升某府缺。及見侯,詢之。侯曰:“此邦士宦,大抵皆然。書生眼小如椒,徒自氣苦耳。”
項不願複留,謀歸益切。適海客朱奉上命遣回,侯聚珍寶為項治裝,並求附舟[49]。遂棚送願海口,已有一舟艤待。朱與項登舟,海風大作,揖別開帆。八日自瓊州島[50]登岸,取道而返,出篋中物易錢,購田治屋,稱素封[51]焉。
(見《淞濱瑣活》)
〔1〕曲沃:今山西省曲沃縣。 〔2〕放生:將被捕獲的野生禽獸等生物買來放掉,是佛家認為的積德行為。 〔3〕作幕:做幕僚。閩中:今福建。 〔4〕雞子:雞蛋。 〔5〕瞰攫:瞪著眼睛抓取。 〔6〕心頭鹿鹿:心情緊張而劇烈跳動。 〔7〕啁啾:原意是鳥叫聲。這裏指語言像鳥叫一樣難懂。 〔8〕因循島:作者杜撰的島名,似指中國長期的因循苟安,不思改革。 〔9〕鳴金聲:敲鑼聲。舊時官員出門,均要鳴鑼開道,讓路上行人聞聲避開。 〔10〕三年前:似乎是作者暗喻三百年前清代明而入主中國的事。 〔11〕省吏:地方省級行政機關。 〔12〕郡守、邑宰:相當於專區和縣級行政長官。 〔13〕呼吸:應為“吮吸”。 〔14〕瘠:瘦。 〔15〕隱賂:暗地裏賄賂。 〔16〕發其覆:揭發他們掩蓋起來的內情。 〔17〕越訴:越級申訴。 〔18〕當路君:當仕路之人,指掌握政權的官。這裏又暗用漢代張綱“豺狼當道”的話,罵當仕路者為豺狼。 〔19〕緩頰:替人說情。 〔20〕木籠:舊時一種刑具。 〔21〕舁(yú於):抬。 〔22〕上憲轅:上級官署。憲,指總督或巡撫,轅,指官署的大門。 〔23〕邦族:身世。 〔24〕侯冠:則“沐猴而冠”的典故,暗示其為猿猴,也含有譏刺意味。 〔25〕瘦柴生:原指豺狗,這裏泛指豺狼。 〔26〕感及豚魚:化用《易經·中孚》裏“信及豚魚”的話,表示上麵的信德,感化到了下麵。是一種自謙的說法。 〔27〕方麵:總督、巡撫一類的官員。 〔28〕省要:省裏的要職。 〔29〕都院:都察院,明清的中央監察機關。 〔30〕賦閑:指官員退職在家閑居。 〔31〕衣冠桎梏:穿了官服受到束縛,有如枷鎖。 〔32〕通款曲:這裏是打招呼的意思。 〔33〕指示:指點而告訴。 〔34〕丞、尉、案史:折縣裏的低級官吏。 〔35〕常供:固定的供給量。 〔36〕設計:想辦法。 〔37〕京要:京城中的要職。 〔38〕愛日之留:老百姓把官員當作父母一樣挽留。愛日,典出揚雄《法言·孝至》,意思是孝子侍奉雙親一刻也不懈怠。 〔39〕朝有薦章:朝廷裏有推薦書。 〔40〕敦龐之化:敦厚樸實的教化。 〔41〕甘棠:喻有功於民的地方官。 〔42〕幸草:幸運之草。 〔43〕飛牒:如飛一樣送來的公文,形容緊急。 〔44〕行轅:官員外出時的臨時辦公場所。 〔45〕廉嗤楊震:清廉得嗤笑清官楊震(即是不清廉)。楊震是東漢時著名的“廉吏”,曾夜裏拒絕人家行賄。 〔46〕懶學嵇康:懶散是學習嵇康的結果。嵇康是三國時魏人,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稱自己生性疏懶。 〔47〕餐煙霞:抽鴉片煙。 〔48〕是役:這一行動。所費不資:花讚的錢無法計算。 〔49〕附舟:乘船的客氣說法。 〔50〕瓊州島:今海南島。 〔51〕素封:無封地的富人,指沒有做官而像做官的一樣富有。
《淞濱瑣話》作者王韜(1828—1897),字仲聶、紫詮,號天南遁叟,江蘇長洲(今蘇州市)人。是一個反對清政府的政治活動家和文學家,著作還有《淞隱漫錄》、《甕牖餘談》等幾十種。《淞濱瑣話》十二卷,是他晚年旅居上海時繼《淞隱漫錄》之後的又一力作,所寫多“靈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鳥獸蟲魚”,明確提出學習《聊齋誌異》,以蒲鬆齡的繼承者自居,但模仿痕跡過重。
《因循島》實際上是一篇政治諷諭故事,假托項某在海島的遭遇,對清政府的吃人統治作了無情的揭露,把各級大小官吏都直指為食人肉,吮人血的豺狼,並不惜描寫出食人肉的血淋淋場麵;它還把官場中諂媚、偽飾、欺上壓下、狼狽為奸種種醜惡現象作了展覽,不過對“島主”仍有所保留。故事明顯受了《聊齋誌異·夢狼》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有抄襲的痕跡,在取名上過於直露,如“苛縣厲令”、“侯冠”、“郎大人”之類均是,不是小說創作的正道。關於官場黑暗的一些議論,甚為尖銳,深刻,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