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離魂記

(唐)陳玄佑

天授三年[1],清河[2]張鎰,因官家於衡州[3]。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4]。鎰外甥太原[5]王宙,幼聰悟,美容範[6],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

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7]。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寮之選者[8]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9],托以當調[10],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11]。

宙陰恨[12]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裏。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13]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誌,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14]。”宙非意聽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

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15]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16]五年,思慈[17]間阻。覆載[18]之下,胡顏[19]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曰:“倩娘病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20]也!”宙曰:“見在[21]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22]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23],秘之,惟親戚間有潛知[24]之者。

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25],至丞尉[26]。

玄佑少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曆[27]末,遇萊蕪[28]縣令張仲 ,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 堂叔,而說極備悉,故記之。

(見《太平廣記》)

〔1〕天授:唐武則天年號,公元六九○——六九二年。 〔2〕清河:即今河北省清河之西。 〔3〕衡州:即今湖南省衡陽市。 〔4〕端妍絕倫:端莊美麗,無人可比。 〔5〕人太原:即今山西省太原市。 〔6〕美容範:容貌與風姿都很美。 〔7〕私感想於寤寐:無論睡著醒著,都在偷偷地想念。 〔8〕賓寮之選者:幕僚中赴選部(吏部)應選的人。寮,同“僚”。 〔9〕恚(huì會)恨:怨恨。 〔10〕托以當調:借口要調任官職。托,托詞,借口。 〔11〕厚遣之:贈以厚禮,送走他。 〔12〕陰恨:暗地裏怨恨。 〔13〕徒行跣足:光腳走路。形容倩娘夜行的狼狽。 〔14〕亡命來奔:這裏指不顧父命、不顧性命地私奔。 〔15〕曩日:過去。 〔16〕向今:至今。 〔17〕恩慈:指父母。 〔18〕覆載:天覆地載,指人間。 〔19〕胡顏:有何麵目。 〔20〕詭說:亂說。 〔21〕見在:現在,此時正在。 〔22〕翕然:和諧合貼。指二倩娘很自然和諧地合為一人。 〔23〕事不正:事情不合於正道。 〔24〕潛知:暗地裏知道。 〔25〕孝廉擢第:以孝廉身分考中進士。唐初有“孝廉”科,但不久即廢,這裏泛指初級應舉的人。 〔26〕丞尉:縣丞和縣尉,是縣令的下屬。 〔27〕大曆:唐代宗李豫的年號,公元七六六——七七九年。 〔28〕萊蕪:即今山東省萊蕪縣。

本篇《太平廣記》原題作《王宙》,注雲出《離魂記》。離魂故事還有《幽明錄·龐阿》、《靈怪錄·鄭生》、《獨異記·韋隱》。作者陳玄佑,僅從文中知其為大曆時人,餘不詳。

《離魂記》是一則以荒誕形式表現的青年男女勇敢追求自由戀愛的現實故事,雖然不脫郎才女貌窠臼,且表兄妹結婚也是應予反對的,但倩女的勇敢行為無疑是對封建禮教的有力抗爭。靈魂可以離開軀體,還可以生兒育女,這是古時迷信的常見說法,但沒有靈魂的軀體居然能夠主動行動,與靈魂合為一體,這幻想卻甚為奇特。關於離魂的故事對後來的文學創作影響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