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故鄉那盤石磨
村頭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不知有多少年了,記憶中,它是這樣,到現在也是這樣:靠南的一邊已失去了生命力,腐朽風化,風雨剝蝕它,小鳥蟲子剝蝕它,小孩子有時也剝蝕它。它隻好可憐兮兮地露出灰不溜秋的肌體,在靠北的樹皮頑強地作用下,活得倒也出奇。
大樹下麵有盤石磨,直徑約有一米,石磨的高度和我差不多那是我童年的夢遺落的地方。
隊上一旦分了供應糧,那冷棄的石磨便熱鬧起來,五十多戶村民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娘總會讓我端著半碗苞穀和鄰居的女孩芳芳去“占磨堂”。
刻在童年記憶深處的那個可怕的“餓”時時像一條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我們稚嫩的心。半碗苞穀,粒粒似仙丹誘得我們嗓子眼直發癢,所以,往往還沒有等到我占的“磨堂”到,就被我和芳芳一粒粒生吃完了,隻好又偷偷溜進屋裏,又攬半碗本不多的苞穀顆粒去占“磨堂”。
偏偏一次快挨到我和芳芳時,被隊長的兒子占去,和我同齡但比我結實的那個隊長兒子,仗他爹是一隊之長,有“定奪供應糧”的權利,生生搶占去。還罵芳芳爹是“賊”,是花了隊上的錢害怕吊死的。
這分明是欺負我們,我聽大人說,芳芳爹是給隊上出售幾條麻線口袋後,所得的五元錢被賊偷取,回家後被社長“鬥”後,一時想不通,吊死在山背後那棵大柳樹下的。童年愛打抱不平的我,偏偏不讓,在爭持中,隊長的兒子竟出手打我。娘聞聲趕來,看著我鼻青臉腫的樣子,隻是將我拉回家,心平氣和地說:“人家的胳臂比我們的腿壯,惹不得躲得起!”
受了莫大的屈辱的我,開始暗暗較勁,尋找一切機會強身健體,希冀總有一天以牙還牙報複社長的兒子,而且性格愈來愈古怪。娘以為我病了,帶我去村裏赤腳醫生那裏,也沒查出什麽病,隻是說我恐怕得的是“抑鬱症”。從此,娘再不敢讓我和芳芳端著半碗苞穀粒去占“磨堂”了。
但我和芳芳卻常常背著大人,到那裏尋找屬於自己的樂趣。剛推過麵的石磨下,總會落下碾碎的苞穀麵粒,那些落在歪脖子柳樹上的鳥兒,焦渴地跳上躍下,一旦等到推磨的人,將上麵一扇石磨抬起掃得露出本色走後,它們就像箭一樣“哄”的一聲向石磨“射”去。
它們吵著鬧著,為了爭一粒食,啄得頭上毛紛飛。童年頑皮的我“乘鳥之危”,手提外衣,躡手躡腳,將它倆罩在衣服下,其餘的鳥兒悲戚戚四散逃命。看著那逮住的鳥兒閃著綠豆似的眼睛求生的樣子,芳芳說怪可憐的,一再求我放飛它們。於是,我和芳芳一同閉眼,一聲“起”,各自鬆開手,將自由還給它們。接著,我們又開始玩點“將”,那台石磨是點“將”台,磨眼裏插根苞穀稈算作旗杆,苞穀稈做槍,開始玩“打日本”爭陣地。反正暫時又沒糧食磨,大人們也懶得管我們。
夏天有時玩累了,炙熱的陽光躲在濃密的柳葉背後,那扇石磨曬得暖暖的,我們光著上身躺在上麵,怪舒服的。
有時中午,隊上召開社員“學習”,時常選在那裏,隊長總會讓識字不多的會計讀報紙讓社員“學習”。石磨四周便開始響起嗡嗡的女人“拉閑”聲,男人的鼾聲。隊長總會時不時站起來喊:“大家注意學習!不準睡覺!不準說話!”
會計讀完報紙後,接著就是請老貧農瘸腿五爺講“憶苦思甜”,五爺一次講著真的哭了,說他已半百了,至今沒摸過女人啥味道呢,唯一的心願是組織能照顧一個女人。隊長卻大聲說:“那要自己戀愛!組織無法照顧”,那些“拉閑”的女人一下子笑起來,我們這些“小屁蟲”笑得捂著肚子,眼淚直流出來。
大人們上工去了,那盤石磨又是我們捉迷藏的地方,刻在我們心中的一個謎團是:那個愛唱“樣板戲”男人因“走私”被勞教的“洋鬼子”,很少出工,卻時常有供應糧推。娘不願告訴我,我一次鼓動芳芳問她娘,隻是說與隊長有“黏糊”,我們又不懂。
後來,娘抱著讓學校“管束,管束”我的心意,將我五歲打發進了村學,我與那盤石磨也漸漸疏遠了,而且,企圖報複隊長的那個兒子的心態也淡漠了,但來去須經過村頭,望著昔日玩的歡樂的地方,似乎總有一種留戀感。
再後來,家鄉通了電,安上了電磨,那台石磨隻好被村民冷棄在那裏。上麵一扇被誰抬下去做了打土塊的“基石”。另一扇被村民抬下來。仍擱在那棵大柳樹下,成為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打撲克的陣地。他們時常聚在一起,咀嚼著滄桑歲月留下的痕跡,說著永遠聽不厭的有關石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