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魂2

誌梅走後,悲鳴一個人坐在自家的地邊上,出神地望著地裏的土豆。有的已花謝,有的正開花。由眼前土豆的長勢,他似乎想到自己的處境,為什麽同在一個藍天下生活的人,命運這麽捉弄人。假如,父親活著,自己一定會像誌梅一樣重返校園,重整旗鼓,明年考一所重本。

他又失望地歎口氣:“即使明年考上重本,有什麽作用?娘拿什麽供給我上完四年大學,第一年貸款,第二年能帶上嗎?”

悲鳴望著天上遊過來的一朵白雲,感歎著:“白雲,白雲,你的生活空間為什麽那麽寬廣,而我呢?人生的三大痛苦,想不到我就這樣過早承受!”他回憶父親那天拉車子的情景,他娘一再勸,歇一會兒再走,但父親急著要趕路,要是歇一會兒,也許那隻兔子不會在那兒跳出了,可惜生活中沒有要是。

“這難道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早安排嗎?”他歎息著。

真的是娘說的那樣嗎?出事的前一晚上,娘夢見爺爺和父親在一起,娘嚇得不敢告訴任何人,要是真的是那樣,父親的不幸離世,那就是上天早有安排,如果真是那樣,自己的安排也許是對的!

思前想後的悲鳴為自己的人生抉擇而欣慰起來,當上民辦教師,三年教齡滿了,就可以考師範,考上師範也就成為一名正式教師了。

誌梅暑假就補習去了,十天一個休息天,農村有文化的年輕人再沒有,他想:自己多麽像一隻受傷而落伍的大雁,孤零零地流落在沙灘上,飛又飛不起,又不易找到食物。

每天除了沉默寡言,玩命地勞作,就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地頭出神。娘以為他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抹著眼淚說:“鳴兒,你是不是病了?鎮上那個老中醫看病都說手藝高,你自己順便到鎮上散散心,將娘積攢的一筐雞蛋賣了,順便給你買件襯衣,再給娘扯一尺做鞋的毛料布,給你做雙新鞋。”

悲鳴本不想去鎮上,尤其是怕提著雞蛋到鎮上賣,但一想到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連這點生活的勇氣都沒有,以後如何做人?老人的離世,一夜間似乎使他成熟了。

高中就在這小鎮上,他想也許會碰到一些同學,打探一下情況,開學已一周了,像他這些既報考上民辦教師又參加高考的幾名應屆學生,工作分配的文件為什麽遲遲不下。

果然,到了小鎮,他碰到高考初選上也報考民師的王誌遠,他說幾個報考了民師又不想當了,又報名複讀了,所以教育局分派文一時確定不下來,又勸悲鳴確實劃不來當民師,補習一年考個好大學。自己確實神經衰弱,已補習兩年了,一拿起書,頭痛得厲害。

悲鳴聽了王誌遠的勸說,既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人各有誌,何必強求”王誌遠看說服不了悲鳴,隻好這樣歎息。

他倆邊走邊談,酷似喪家之犬從上街遛到下街,中午放學的誌梅看見了悲鳴,老遠招手叫他過來。

誌梅在校外租房住,一種自卑感似乎把他與誌梅的距離隔開,他本想躲開誌梅,豈料誌梅邊招手邊向他們走來,王誌遠很知趣,借買東西走開了。

誌梅又說又笑,讓悲鳴到她那兒說請教幾個問題。悲鳴本不想去,可看到誌梅誠懇地請求,隻好邊談邊走。誌梅問他:“分派文下來了嗎?”悲鳴搖了搖頭。

誌梅出租的院裏,八個全是高三女生,誌梅讓悲鳴給她揀菜,削土豆皮,生火,自己和麵,二十多分鍾,誌梅做好了飯。悲鳴起初不吃,看到誌梅確實吃不了,隻好將鍋裏剩下的吃了。誌梅笑著說:“你若補習,咱們合灶,就好了!”悲鳴隻是苦笑。飯後,誌梅翻出早上做的一道幾何題,說她怎麽思考都做不出,讓悲鳴幫助解答一下,悲鳴謙辭了一會兒,不上兩分鍾做出來了,誌梅一看,驚得“啊”的一聲,說:“還是你的數學功底厚實!”

別的同學吃了陸續走了,誌梅怕遲到,也和悲鳴一同匆匆出來,誌梅去了學校。心亂如麻的悲鳴隻好一人向家走去。當他無精打采地走到家時,天色已不早了,娘到土豆地裏拔草還未回。他看見缸裏水不多了,就挑著水桶到溝底挑水去。

傍晚的餘暉,像潑灑的血,悲鳴一個人坐在吃水泉邊,望著西邊的餘暉,心中一陣**,仿佛看見父親離世前從鼻口裏流出的殷紅血。一隻歸巢的鳥兒發出淒厲的叫聲,悲鳴想:它也許是喪偶而悲傷吧。

泉水邊上那棵高高的柳樹上一片綠葉不知何故,姍姍飄落下來。悲鳴撿起來,出神地望著,不禁感歎到:“樹葉,樹葉,你們同在一個大樹上吸收營養,為何未到晚秋,就過早掉落下來!”

悲鳴又將那片柳葉丟在水麵上,手裏捏著泥娃娃,一會自己,一會誌梅,捏好又攥在一起,又捏又攥,如此反複。由剛才一片柳葉的過早掉落,聯想到他和誌梅的命運不同歸宿。

他想:誌梅此時一定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更加發奮努力了。他多麽想對著這山穀大聲地喊一下,盡情發泄心中的鬱悶。可父親臨終痛苦掙紮的情形他永遠忘不了,那句刻骨銘心的遺言。“悲鳴,你和你娘要活下去!”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上。

當他將水挑進門時,夕陽的餘暉已退下去了。娘等心急了,在門上望了幾遍。娘告訴他,一個初中生捎來鄉教委的通知,讓他按星期一到上溝完小報到。

悲鳴放下水擔,從頭到尾看了兩遍通知,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人生的路關鍵時隻有幾步甚至一步,一步踏錯,會影響自己一段甚至一輩子。”也許自己真的走錯了,他想。

明天就要報到,高中時簡單的鋪蓋母親已拆洗好了,他開學初就捆紮成了。一看到家中裏裏外外全要母親料理,他的心猛一酸:“娘,農活你能幹多少算多少,禮拜天我再回家幹。”悲鳴邊往自行車上捆綁鋪蓋邊勸慰娘。

當前農活是犁地壓化肥、糞,準備種冬小麥,他已準備就緒借禮拜天會種上的。

父親的不幸離世,他似乎一夜成熟多了。

悲鳴白天從鎮上回來,見到誌梅,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班裏六十個同學,除考上大學的六個,他和一個女生報考了民師外,其餘都補習去了。要不是他的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定會補習,考上本科的,所以,他放棄人生這麽難得的機會,當一個民教,確實令人遺憾。

後半夜,剛迷迷糊糊睡著的他,雄雞初啼就驚醒了。他感到頭脹痛得厲害,渾身無力,躺在**不想起來,娘燒好荷包蛋,催他起床。

當他洗嗽完畢,喝畢,東方已露出魚肚白,悲鳴就推著自行車,在前麵走,娘一直在後麵跟著,他幾次叫娘回去。娘隻是口頭上答應,腳步並沒有停下來。娘邊走邊嘮叨,讓他在學校要和其他老師搞好關係,數他年齡小,要聽校長的話,不要使牛性子,不懂就問問他們;不要打罵人家的孩子,娃娃不會了耐著性子多教幾遍。氣頭上一不小心,打傷了人家孩子,各人的娃兒各人娘心疼,孩子的骨頭嫰著呢!

娘一直送他到莊頭,才轉頭用衣角偷偷拭去腮邊的淚水。悲鳴因自行車上帶的東西多,不好騎,一直推著走向學校,這就是他為什麽起得早的緣由。

二十多裏路,不到四十分鍾到了。悲鳴到了學校門前,學校的門還沒開,但已聚集了許多同學,他們像一群早起的麻雀,嘰嘰喳喳吵個不休,當悲鳴停下車子,準備撐起支架時,兩個幾乎和他等高的男生急忙按住車後麵,幫他撐起。悲鳴問:“這就是上溝小學嗎?”一個男生說:“就是!”悲鳴又問:“裏麵有老師嗎?”六年級一男生說,裏麵住著本村的一女老師和她男人照校(84年以前的民辦教師,聽說在“文革”時還上過北京,見過偉大領袖毛主席呢,男人當過兵,複員了,鬧著不跟了,男人到大隊支書處送了禮,爭取上了民辦教師,才將女人穩住,當然這是悲鳴後來聽到的)。

悲鳴敲了敲門,才將男人喚出來。其餘四個民辦教師也陸續到校,因為他們是本村的,都通校。校長馬老師是去年剛轉正的,離家二十多裏,來得最遲。

學生們好奇地將頭貼在玻璃窗前望著這個“娃娃老師”,有的發出:“啊,這麽年輕當老師!”

“不知給那個班上課?”“當我們的班主任就好了”學生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打破了晨讀的習慣。

早操過後,照例是星期一校長開會。校長說:“今天會議首先說修建問題,全縣‘普九攻堅戰’的號角已吹響,集萬民之力,打‘普九’硬仗,村民‘一瓦一磚一椽’自籌資金修村學。教育局長開學初引縣上‘四大家’(人大、政協、縣委、政府)逐鄉逐校摸底核查,我校一年級教室已定為A級危房,要立即關停。但村民們意見紛紛,上一周我同村支書,村主任協商,學校抽一個人負責修建,村民自籌資金,有錢的出錢,有勞力的出力。所以鄉教委又給我們學校新分派來年輕人小安,接替我的課程,其餘的課不調整。一年級搬到程老師辦公兼住宿的房中暫時上課。接著他又說了開學第一周學習和衛生方麵應注意的問題。

人生最關鍵的一步,年僅十九歲的他很輕率地邁出了。也許他對未來更充滿希望:教三年書,像那些民辦教師一樣,考上師範,代薪進修,成為一名公派老師,一則減輕上大學的經濟負擔,二則替母親分擔點農活。或許他真的像誌梅說的那樣:“被文學迷昏了頭,為了尋找創作素材,從而過早涉入社會。”的確,當作家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業,為了這個精誠的事業,他起早貪黑,高一時就亡命地爬著格子,亡命地郵寄。為了買郵票,常常將母親一周買菜的五元錢花光,也許誠心真的感動了繆斯之神,變成鉛字的豆腐小塊多了。市報、省報,有一篇散文居然在中央電台“子夜文學”節目中連播三次。

“文學是愚人的事業”,不成熟的光環倒害了他。正如他的班主任老師說的:“像他這樣有天資的學生,高三關鍵時期,將寫小說的精力用在背英語上,英語若答上六十分,完全能考上一本。”

的確,生物滿分五十分,考上的六個,最低考了三十五分,而他的生物僅考了三十分,所以生物老師很失望地說:“安悲鳴,可惜你那智力,你稍微將生物背一下,定會考個師專的,為學校爭一個名額!”的確,幾次上生物課,他的腦海中構思某篇小說或散文。再說應屆一年能上高考分數線的在全縣沒幾個,他卻又放棄複讀的大好機會,樂意當民辦教師。這種抉擇,無論他的同學還是他的老師,無不為他惋惜。

他的確踏錯了人生的第一步,也影響了他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