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仰望君子,羨慕惡人

歌者是我所熟知的,雖未曾謀麵,但濡沫於一城,都呼吸著越來越嚴重的塵霾的空氣,倒似乎是早已相識了一般。現在是每期都能看上他所寄來的刊物《說古道今》,在忙亂的生活之餘,翻一翻,點綴些無聊的日常的瑣屑,就多少能有些閑適的樂趣。新近看他的博文《向惡人學習》,倒是有些特別的覺悟,大致他寫於一年前的,是重新地貼了出來,他的筆下的惡人的形狀,自是有著超人的筆觸,畫鬼亦是入木三分的。全文不長,援引如下:

“惡人聽從己心,無需道德、神明指引。

惡人立足現世,從不虛構來生。

惡人誌在必得,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惡人不會感慨,不發牢騷,不消磨自己的鬥誌。

惡人雷厲風行,劍拔弩張,枕戈待旦。

惡人膽大心細,伺機而動,一擊必殺。

惡人持之以恒,永不言敗,執著如怨鬼,糾纏如毒蛇。

惡人登台唱戲,好人台下歎氣。什麽好人?庸人而已!”

何謂惡人,出於好奇,翻閱辭典,原來它本初的涵義是有著太早的出處,《易》、《孟子》、《呂氏春秋》,大致都曾有過,而後的詞意,不外乎兩種情形,一是指品質惡劣的人,一是指相貌醜陋的人。不過以我們生活的經驗,惡人用來指品質惡劣的人,則似乎要占了主要的情狀。但無論如何,要對它再做些具體的闡釋,歌者的文字應還是出彩的。它讓人能看到惡人醜陋的嘴臉和無恥的行徑,讓人竟至於亢奮,而又無奈著歎息。

冬天裏一直不下雪,於是閑著就等著下雪,總之是最好,讓自己閑下來,不要如惡人一樣地身心兩忙。除了看天,也還須翻翻書本的,自然,也還可以發呆。《知堂小品》是一直在手邊放著的,忽然看見他所追求的文章的境界,覺得亦如生活的境界一般,果然是有些滋味的。“我近來作文章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境地與年齡的關係,不可勉強,象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靜地做出平和衝淡的文章來。”這是民國十四年知堂在《雨天的書》序中的話。知堂這時四十歲整,以他所說的情狀,要做出平和衝淡的文章來,自然是不大可能的。越十年,他似乎終於有些醒悟,知道自己何以不能做出平和衝淡的文章了,於是他在《苦茶筆記》後記中說,“我很慚愧老是那麽熱心,積極,又是在已經略略知道之後,——難道相信天下真有奇跡麽?實實是大錯而特錯也。以後應當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鳥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天命之年自然是有所知的,除了應多談草木蟲魚而外,熱心、積極,亦是應須慚愧的,人家鳥事自有鳥人經營,何須自己勞神費心。知堂謂這種生活狀態為,閑適。但仍然隻能是向往,隻能向古書和外國文學中尋找了。人間,卻是怎樣的人間。實在地做不到,知堂終究退而求其次了,“看自己的文章,假如這裏邊有一點好處,我想隻可以說在於未能平淡閑適處,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至少,是與惡人相去甚遠了。

不過我們後來看知堂的文字,讀來卻仍然是,平和衝淡,閑適。是一種生活的態度罷。是自己所不能的,亦為自己所向往的,於是也會讚同歌者的話,向惡人學習;於是也會在他的文後評論說,仰望君子,羨慕惡人!亦為生活的一種態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