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知堂的抄書

天熱難耐,預報說是有雨,但它不下,又不能將之奈何,沉悶裏翻開《知堂小品》,看他《苦竹雜記》的後記,最末一部分,是答上海有君書,關於他的抄書,有長長的一段,也東施效顰地抄下來:

“來書征文,無以應命。足下需要創作,而不佞隻能寫雜文,又大半抄書,則是文抄公也,二者相去豈不已遠哉。但是不佞之抄卻亦不易,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則自然隻能選取其一二,又從而錄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難事也。明謝在杭著筆記曰《文海披沙》,講學問不佞不敢比小草堂主人,若披沙揀金則工作未始不相似,亦正不敢不勉。我自己知道有特別缺點,蓋先天的沒有宗教的情緒,又後天的受了科學的影響,所以如不準稱唯物也總是神滅論者之徒,對於載道衛道奉教吃教的朋友都有點隔膜,雖然能體諒他們而終少同情,能寬容而心裏還是疏遠。因此我看書時遇見正學的思想正宗的文章都望望然去之,真真連一眼都不瞟,如此便不知道翻過了多少頁多少冊,沒有看到一點好處,徒然花費了好些光陰。我的標準是那樣的寬而且窄,窄時網不進去,寬時又漏出去了,結果很難抓住看了中意,也就是可以抄的書。不問古今中外,我隻喜歡兼具健全的物理與濃厚的人情之思想,混合散文的樸實與駢文的華美之文章,理想故難達到,少少具體者也就不肯輕易放過。然而其事甚難。孤陋寡聞,一也。沙多金少,二也。若百中得一,又於其百中抄一,則已大喜悅,抄之不容易亦已可以不說矣。故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然其甘苦則又非他人所能知耳。語雲,學我者病,來者方多。輒嘮叨寫此,以明寫小文抄書之難似易,如以一篇奉投,應請特予青眼,但是足下既決定需要創作,則此自可應無庸議了。”

本想百度,徑直粘貼一過,卻覺得並無太大的意思,鍵盤輸入本已和先前的抄書就有分別,取巧的心思稍有出現,就感覺到羞辱,況且中午之長,漫漫地難以打發,昏昏地欲睡不能,還不如做些於己而言是無用的大事,雖然於人亦並不見得有用,不過時光總是過去了。其實亦如知堂所言,抄書實不易也,這一段話,早早地就有抄寫的意思,應是陽曆年前,一年過半,才一字一句地抄了下來,也許,再放一放,亦不會有要抄寫的意思了,知堂的意思之外,似乎又還多出一層意思來,實際如此。

知堂的這般辛苦,並不為一些人所理解,如倪墨炎就說,“他在這個時期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連篇累牘地抄書。抄古人洋人的書猶嫌不足,還大段大段抄自己的書----連篇累牘地抄書,還怎麽‘抒發性靈’呢?還怎麽‘表現自我’呢?當然也更談不上什麽藝術性了。周作人的散文創作就這樣進入了它的末路。(《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末路且不說對錯,實際的情況是,過了這幾十年,他的這些抄書的文字,卻還是有很多的人在喜歡,至於文章家所謂的“抒發性靈”與“表現自我”,似乎並不是不能看不出,倘若看不出,那隻能是自己還沒有看出來,而並不能就說沒有。

陳丹青氏這兩天說,如果韓寒文章是他爸寫的,我連他爸一起喜歡;很好,那麽好的文章,你寫寫看,然後你想有這麽多粉絲嗎?你就試試看。我於知堂,亦有這樣的意思,他的很多的文字,連篇累牘地抄寫著別人,我還是喜歡,當然,還有被抄的人,我也是一起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