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塵興歎
《世說新語》“輕詆門”中的一則故事說,庾亮的權勢很重,足以壓倒王導。庾亮領兵駐紮在石頭城,王導在冶城中坐,大風揚起塵土,王導用扇子拂去塵土說:“庾亮的塵土把人弄髒了。”
王導是東晉一朝的老臣,在琅琊王氏一門是王羲之的叔伯一輩,他曆經元帝、明帝、成帝三朝,也曾做到丞相的高位。不過在晉明帝駕崩以後,庾太後臨朝,雖說是庾亮和王導等人共同輔政,其實,因為庾亮特殊的身份,太後的兄長、皇帝的舅舅,軍政大權集於一身,所以朝堂之事終究還是他說了算。兩人政見不一最突出的一個事例是,庾亮不顧王導等人反對,執意征召蘇峻入京,而後蘇峻起兵謀反,晉王朝連都城建康也丟了,經過兩年的戰爭,朝廷終於平息了叛亂,這就是有名的蘇峻之亂。王導作為老臣,對庾亮擁兵自重的氣勢實在是不滿的,因而他坐在丹陽郡治所的冶城,望著大風揚起的塵土,也會借題發揮,輕蔑地調侃起駐紮在都城西邊軍事重鎮石頭城中的庾亮來,說是庾亮的塵土把人弄髒了。輕蔑之外,也許還有無奈的成分在裏邊吧。
另一則極為相似的故事則在“方正門”,故事說韓伯處於病中,拄著手杖在庭堂前消遣,看見謝家各戶都是富貴人家,車輛往來發出轟隱的聲音,於是感歎道:“這和王莽當政的時候狀況有什麽兩樣!”
陳郡謝氏一族,自謝尚、謝安開始發跡,尤其是淝水之戰勝利以後,諸謝封侯拜相,顯赫一時,完全成為東晉時期的名門望族了。韓伯則是殷浩的外甥,是著名的玄學家、訓詁學家,用心於文藝,思辨於老莊,官也做到了吏部尚書、領軍將軍的高位,是東晉時期的名士之一。諸謝的富貴,車輛“轟隱交路”,一派繁榮的景象,完全是點鈔機也要燒壞了的樣子,讓病中的他憤憤然了,“此複何異王莽時?”漢時王莽外戚掌權,親族皆拜官封侯,後來就還篡漢而建立新朝了,以此喻彼,亦算是夠損的了。
封建時期的官場,就是這樣,有太多的輕蔑和無奈,亦有太多的憤懣和歎息。殷浩曾經評論自己的這位外甥說,韓伯很少標榜宣揚自己,顯然是出類拔萃的人才;等到他開口說話發表議論時,往往頗有意味和情趣。這段話在《世說新語》“賞譽門”,看看書中其它的有關韓伯的故事,此論大致還是不錯的。上邊的故事中,以諸謝比之於王莽,亦應算是“有情致”了,但憤懣之態,終究讓人刮目相視,搞不清是在病中情緒不好,還是真讓諸謝的富貴繁華氣得發糊塗了?
相比之下,王導就要溫厚許多了,以實際情況看,彼時東晉王權本質上已在庾氏一門,但王導望塵興歎,對於權貴,倒是輕蔑與調侃的成分要多一些,亦能看出他的為人處世,終究還是寬恕的氣量占了主導的地位。他晚年不怎麽料理政務,隻在文書上畫諾,還歎息說,人們說我糊塗,後人會思念我的糊塗的。性情而外,是當時的政治局勢讓他不得不這樣了。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韓伯之怒,王導之歎,時飛千年,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都化作煙雲塵土,成為書中的故事,真讓人對時間這位藝術大師,不得不心存敬畏了。
原文
【輕詆26·4】庾公權重,足傾王公。庾在石頭,王在冶城坐。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曰:“元規塵汙人!”
【方正5·57】韓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搖。見諸謝皆富貴,轟隱交路,歎曰:“此複何異王莽時?”
【賞譽8·90】殷中軍道韓太常曰:“康伯少自標置,居然是出羣器;及其發言遣辭,往往有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