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運興衰話《語林》

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這部誌人小說,資料來源主要在三個方麵,一是當時同類的記載人物言行的軼事小說,如西晉郭頒的《魏晉世語》、東晉裴啟的《語林》等;二是當時的史書,如《魏書》、《蜀誌》、《晉陽秋》等;三是當時的雜史類書籍,如《高士傳》、《逸士傳》、《列女傳》等。清人葉德輝曾經整理過一個《注引用書目》,經他統計,在劉孝標注中,史書類大約有五十餘種,雜史類大約有一百二十餘種。劉孝標晚劉義慶約五、六十年,他們所見的資料,大致也不會出入太大。後人還統計,劉注中所涉書目,數量在四百餘種,隻可惜,約有九成至今已散佚不見了。

裴啟的《語林》,對劉義慶的影響,從一些資料看,是超乎尋常的。裴啟生活的時代,和謝安、王珣等幾乎相當,他的事跡《晉書》中沒有記錄,而墓誌碑牒、金石尺牘中也沒有看到他的片言隻語,但他所編撰的《語林》,在當時卻是蜚聲文壇的,甚至出現了風靡一時的“裴氏學”現象。關於這部書,《世說新語》中有兩則故事,記錄了它的興衰,同時,我們在劉孝標注中也才看到作者的些許境況,知道他是河東裴氏一族,父親曾做過豐城縣令。他年輕時即有才氣風姿,擅於品評古今人物,編撰《語林》數卷,號曰《裴子》,儼然已成為一家之言了。

“文學門”中的這則故事說,裴啟的《語林》剛問世就被遠近的人們大為傳頌。當時的風流少年無不傳抄,幾乎人手一份。其中載錄王珣所作的《經黃公酒壚下賦》,特別有才華。故事不長,一方麵可以看出《語林》勃興於一時的熱鬧場景,另一方麵則是讚譽裴啟所選錄的王珣的文章,特別能彰顯作者的才華。這原本也沒有什麽,隻是後來,關於《語林》的衰落,事關王珣的這一句話,似乎就埋下了伏筆。

另一則故事被劉義慶放在了“輕詆門”,故事說庾龢告訴謝安,《語林》中記錄謝安稱讚了裴啟和支遁。謝安卻說,完全沒有這樣的話,裴啟不過是自己杜撰罷了。庾龢不以為然,於是就陳述了王珣的《經黃公酒壚下賦》。讀完,謝安完全不表示賞裁,隻是說:“你竟然要做裴啟這號人的學問!”從此《語林》就被人們廢棄了。這時存世的,都是先前的抄本,其中不再有謝安的話了。

因為謝安的表態,於是風靡一時的《語林》,就衰落了。劉孝標注中引用《續晉陽秋》中的話做結論說,“謝相一言,搓成美於千載,及其所與,崇虛價於百金。上之愛憎與奪,可不慎哉!”一向大度的謝安丞相,為什麽卻有這樣的表態呢,原來出自於個人恩怨。王珣是謝安的女婿,因為失和,早已離婚,互不相幹,王謝兩家交惡已經很久了;庾龢是謝安的侄女婿,又讚譽王珣的賦而修“裴氏學”,自然引起謝安的反感了,所以謝安就有這樣的表態,《語林》於是衰落。

不過一部文學作品的衰落把原因僅僅歸之為權相的打壓,顯然理由是不充分的。周楞伽論及《太平廣記》轉引《殷芸小說》實多出於《語林》時,說:“《世說·文學篇》所記裴啟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後因記謝安語,被安詆為不實,其書遂廢,然讀者仍歡迎不衰,傳寫者乃冠以《雜語》、《雜記》、《小史》等名,究其文,無不采自《語林》,故非《廣記》從《小說》轉引,反係《小說》從此類雜題書名中傳襲《語林》之文也。”《語林》的衰落,是有一個過程的,除了權力的打壓而外,和它同類的文學作品的勃興,此消彼長,也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如《世說新語》的問世等;還有一個就是中國傳統史學價值觀的影響,著史求真,謝安本人都不承認自己所說的話,作品的真實性是不是就有所懷疑了?

《語林》最終還是散佚了,有學者考證說,最早亡於北宋,最晚亡於南宋,但它是有文史價值的,後來的學人就有人根據史料嚐試著來複原它,清道光年間濟南學者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中就有修複它的內容,後來魯迅以它為底本,采集史料,增加了三十餘條,成就了《古小說鉤沉》本,收錄《語林》條目一百七十九條。筆者手中收有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六月出版的魯迅《手稿》,還能看到先生的手跡影印,堪慰人意。不過據說,周楞伽的輯注本現在是最全、最好的本子了。

原文

【文學4·90】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載王東亭作《經王公酒壚下賦》,甚有才情。

【輕詆26·24】庾道季詫謝公曰:“裴郎雲:‘謝安謂裴郎乃可不惡,何得為複飲酒?’裴郎又雲:‘謝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馬,略其玄黃,取其俊逸。’”謝公雲:“都無此二語,裴自為此辭耳!”庾意甚不以為好,因陳東亭《經酒壚下賦》。讀畢,都不下賞裁,直雲:“君乃複作裴氏學!”於此《語林》遂廢。今時有者,皆是先寫,無複謝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