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缸摔碎之後

魏晉時期,人們對於一個人的“雅量”是很看重的,因而《世說新語》中,就專門有了“雅量”這樣一個品目,收在其中的故事共四十二則。所謂“雅量”,顧名思義就是指人的高尚的量度,引申一下就是人所能容納或禁受的限度,看他胸懷有多寬,氣度有多大。之所以人們很看重,原因是在當時的條件下,一般的人,有無雅量就會決定其社會聲譽、官階升降;權力階層,就能決定其政治力量的消長和權力的鞏固與否。

有些故事則是讀起來觸目驚心的。如第一則故事,是說豫章太守顧紹在任上去世了,這時他老爸顧雍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僚屬們下棋,仆人說信使到了,可其中卻沒有兒子的書信。顧紹心裏明白怎麽回事,但神態不變,他以手指甲掐著手掌,鮮血流出沾染了坐墊。待賓客散後,才歎息道:“我雖無延陵季子那樣曠達知命的修養,也不會招致像子夏喪明毀形的指責!”於是散哀豁懷,麵容安然自若。季子即春秋時吳國季劄,他的長子死了,他認為是命中注定的,因而很曠達安命;子夏則是孔子的學生,他的兒子死了,他悲傷得哭瞎了眼睛,曾子看他時就指責他身體受之父母,毀傷則是不孝。因而顧雍引用這兩則典故來解說自己此時的心情。

上麵的故事很有悲劇色彩,在《世說新語》“雅量門”中的另一則故事則與它類似,但卻說的是謝安在捷報傳來仍能做到神態不變、泰然自若,很有雅量的姿態。是說淝水之戰時期,總指揮謝安和人下棋,一會兒,在前線作戰的侄子謝玄的信使到了,謝安看完信,沒有說話,眼光慢慢指向棋局。客人問戰事如何,回答說:“小孩子們大敗賊兵。”神色舉止和平常沒有區別。不過這則故事,人們多以為謝安是在矯情,就連《晉書》中也說他此時心裏高興得不成樣子,過門檻時屐齒也都折斷了,“其矯情鎮物如此。”可見在魏晉,人們對於“雅量”看得是多麽的重,即使是裝,也要裝出個樣子來。

這讓我想起今年高考的全國卷語文作文題來,它給出了一份材料,讓看題作文。材料是:有人扛著瓦缸沿街叫賣,不小心沒有抓緊,瓦缸往後掉落,隻聽得“叭”的一聲,摔成碎片。但賣缸人頭也不回往前走,路人跑過來問他:“為何摔破了缸,卻看都不看一眼?”賣缸人說:“再看多少眼也不會變成完整的缸,不看也罷。”與其說賣缸的人有“雅量”,不如說他早已看到了事情發展的結果。

事情的結果明朗之後,人在對問題的認識上會有種種的表現,亦會產生種種的舉止態度。魏晉時期的仕宦階層,他們頗好老莊,推崇的是喜怒不形於色,再加上人物品藻清議之風盛行,大多時候會和人物的宦海沉浮相聯係,不管是真的有雅量,還是裝出來的有雅量,都是仕宦階層所喜好的。在《世說新語》“雅量門”中,西晉的故事就有九則,東晉的故事則在三十則左右。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風度,也對後世產生過重要的影響。但理歸理,情歸情,人性的自然的流露,像顧雍指甲掐手鮮血沾染了坐墊,謝安因為高興竟跑斷了屐齒,在我們看來都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偽裝起來的雅量與風度,在人性麵前,就應該退居其次了。

原文

【雅量6·1】豫章太守顧邵,是雍之子。邵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賓客既散,方歎曰:“已無延陵之高,豈可有喪明之責?”於是豁情散哀,顏色自若。

【雅量6·35】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