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黃苗子苗老漢聊天《世說新篇》中有一篇文章談到長安畫派創始人之一石魯,說他上世紀五十年代到西安會見其人,相談甚歡,有一次石魯還想領他去見一位盲人摸骨師傅算命,他沒有去,覺得石魯的腦筋有問題。其實這應該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了,那時的人也許太“革命”。文章後來還說石魯經常看著樹上的鳥兒發呆,到文革厲害的時期,他被人整得腦筋真的有問題了,不隻看著樹上的鳥兒發呆,還會爬上樹蹲在樹上說:“我是鳥,我是鳥。”

昨天翻到程千帆《儉腹抄》,看著《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這節,是說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接著還有幾節相關的內容,都很精彩,也很有個人的識見。杜甫《飲中八仙歌》是一首很有名的詩歌,是有關同時代的八位癡於酒的名士的肖像詩,從賀知章開始,有李白、張旭諸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寫李白的四句了: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幾乎婦孺皆知。談到對這首詩的理解,有人說是表現了盛唐詩人們所共有的“不受世情俗務拘束,憧憬個性解放的浪漫精神”,程千帆指出,表麵上是可以這樣理解的,但根據史料,就不難看出,這群被認為是“不受世情俗務拘束,憧憬個性解放”之徒,“正是由於曾經欲有所作為,終於被迫無所作為,從而屈從於世情俗務拘束之威力,才逃入醉鄉,以發泄其苦悶的”,這種“憧憬”,並不具有富於理想的、引人向上的特征。我覺得這樣的理解是合情、合理的。他後來對李白的分析,使李白從神與仙的神壇上走了下來,實現了向人的轉換,也是很高明的識見,“事實上,沒有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者是完全超現實的,李白何能例外?”在現實的種種壓力之下,他們癡於酒,多少就有些悲劇的色彩了,魏晉時人中多見。

似乎還有另外一種“癡”。我在上中學時,常要在課本的封皮上抄上一段名言來激勵自己,就抄過蒲鬆齡的一段,現在也能背出來:“性癡,則其誌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石魯最先的癡,也許有這樣的成分,但後來的癡,以及杜甫所謂的八仙的癡,我想,是很痛苦的,用時下的話來說,“都是讓人逼的”,“容易嗎”;真如曹雪芹在《紅樓夢》書前所說,“都言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了。

“我是鳥,我是鳥。”

2008、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