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幾年前有人從日本帶回來兩幅蒲華的花卉,要重新揭裱,我在裝裱師的屋裏整整看了兩天,看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蒲華我當時並不注意,後來就很注意了。他的畫總是濕漉漉的,說是用墨淋漓,浩浩莽莽,意境是端的高古,有荒野氣;構圖上左低右高,有人說是他的標誌。他受徐渭、八大、李方膺的影響是明顯的。他的字確是有些狂怪了,但並不如金農、板橋等人狂怪得徹底,筆筆畫畫象是草草胡亂地堆積,亂頭粗服,但卻放而凝,拙而趣,有雍容大度的風采,總體看是雅逸瀟灑的。

昨晚看鄭逸梅《文苑花絮》,中華書局新出的本子,又碰到蒲華了,鄭氏引《海上墨林》述其生平,隻是對文末“宣統三年,無疾坐化”作了小小的訂正,說他聽孫漱石講,蒲氏老年請西醫鑲金牙,有天晚上喝醉睡覺,金牙脫落,塞喉而死的。

蒲華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生人,祖籍嘉興,後來的歲月則是在上海打發的,他一生很潦倒,不痛快。他是海派畫壇的重要人物,與吳昌碩相交四十餘年,意氣相投,平日裏一起題字作畫,都以氣勢勝。蒲華一生,最不幸的事,是他的妻子繆曉花和他結婚十年,就死去了。妻子亦善書畫,伉儷情篤,沒有給他留下子女。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他一生也沒有再娶。他死時身邊沒有親人,吳昌碩等人為他料理喪事,讓人心碎。吳氏在他的墓誌銘上有“富於筆墨窮於命”的話,是很真切的。他能自守,《海上墨林》說他,“賃屋滬北,所居曰九琴十硯齋,左右四鄰,脂魅花妖,喧笑午夜,此翁獨居中樓,長日臨池,怡然樂也。”也是一般人很難做到的。他一八八一年曾去過日本,這一年,魯迅剛剛出生。

昨晚還翻到鄭氏的《尺牘叢話》,是上海古籍新出的本子,其間說丁玲“偶作文言劄,亦饒有韻致”。丁玲寫給北平友人的書劄說,“昨日老母以孤兒近影見示,知其已能跨竹馬,識方塊字矣。回首前塵,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居此將半月,雖空氣較舊寓為佳,終非我所宜。秋窗無俚,日唯讀辛稼軒、陸放翁集自遣。入夜江潮澎湃,響若雷鳴,推窗覽望,滌我積鬱。”韻致是不一般的好,好還是好在自守。

從蒲華到丁玲,雖然他們都不是那個時代的頂尖人物,但那真是一個讓人感動的時代。時局的亂,並沒有攪動精英們內心的自守。即使放眼全球,政治、軍事、文化、藝術等各個領域,都是群星燦爛,人類的春天就集中在那個時代。真是應了那句“國家不幸詩家幸”的老話了,時勢與英雄之間,真有說不盡的話題。這是一個特別神奇的現象。

苦難是一種美,苦難也是一種境界。

200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