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見
昨晚回去太晚,躺在沙發上看著河南大學王立群教授在電視上講《史記》,不知不覺中睡著了,醒來已是淩晨一點,王教授早走下了台。客廳的燈倒是亮堂,後半夜尤其顯得亮,是日光燈的冷光,我不喜歡人在家裏,家是黑的。再醒來已是清晨五點半了,就順手拿了胡蘭成的《中國文學史話》來看。
這位和宣統同年的夫子先生,戴著眼鏡,穿著長袍,禿禿的頂,自信地笑著看看你,你也說不出他的好或者他的壞,他仍然對你笑著。我不時地要看看折頁上的他的像,想從他文字的背影裏搜尋浮在他麵部的思想的痕跡,我對著他竟也笑了。
這位張愛玲托付一生的人,終究是負了她了,民國年間走出來的奇女子,一輩子有著讓人說不盡的冷豔的美,一生的愛恨情仇,都給了這張笑眯眯的臉。我對張愛玲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愛和恨,想著她在異鄉的公寓裏,離開人間那麽久了,人間的人才發現了她,我就痛心而酸楚,也會心裏罵上一回這個老是笑眯眯地看著人的人。他說張愛玲,“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明明是一隻寄生在她心裏的蟲子了。一九七九年他還評論張愛玲的小說《相見歡》說,“《相見歡》筆致極好,隻是作者與書中人物相知尚不夠深。張愛玲是《赤地之戀》以後的小說,雖看來亦都是好的,但是何處似乎失了銜接,她自己也說給寫壞了,她自己也隻是感覺得不滿意,而說不出是何處有著不足。這樣一位聰明才華絕代的人,她今是去祖國漸久漸遠了。”明明是一個用槍瞄準目標的獵人了。一個人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相知不深,壞的是自己的作品,和自己傾心的人相知不深,壞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了。
他的文字,感性是多於理性的,他的感覺敏銳而細膩,又善於駕馭文字,在同時代的文人裏,他的文字是非常個性化的,你通讀了《今生今世》、《中國文學史話》,是不難感覺到的。至於說他晚年之後,思想有了變化,文風有了變異,我總覺得,褪了色的衣服,僅僅是褪色而已,色總是沒有變的。他年輕時熱衷於女人和政治,到老來奔波流浪,卻大談禮樂文章和天道人世,總說著中國古典的好,如同孔聖人老來修《易》,很有悔晚的意思了,然而,我又一回總覺得,兩位聖人之歎,還是異曲而同工的,孔聖人是政治不喜歡他了,所以他才那麽說,胡蘭成是政治和女人都不喜歡他了,所以他才那麽說。《中國文學史話》中最後一篇《女人論》,是他一九八一年寫的,老成精了,他說,“學問是男人創造的,女人不曾沾得手,所以在於女人,隻覺其是不親切,凡女人都是反理論的,女人一旦上場她一定亡國,江青的無理其實凡女人皆多少含有的。”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書中《隨筆六則》一篇也是挺有意思,把中國人的名字和號說的那麽好,既熱鬧又酸苦,隻有他扛鼎之筆才能寫出。後邊還說,“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沒有人看了,雖是革命文學批評家也說不出其所以然。巴金的作品還有人看,也猶之乎張恨水的作品還有人看。那點子煙士披裏純倘使加在《江湖奇俠傳》上,也一定還有人看的,不過如此。”
清晨上班從林蔭道下走,車來車往,人也多了,可看者亦甚多,隻見一人由東向西走過,裸了上身,將衣服手裏提了,象是好幾天沒有洗臉,上身也更不消說,口裏亂喊亂叫,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我也覺得納悶兒,但忽然就想起胡蘭成在《禮樂文章》一篇中記著舊小說上的話:“那秀才自於潛到臨安去,一路上的景致,山是真山,水是真水,他看之不足,觀之有餘。”我覺得自己也是那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