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愛我的老師走了
我不知道要從哪裏起筆來寫這些東西,一種悲痛沉積在心底,痛到無可言說,心情反而平靜。我一向是個最愛哭的女人,然而這一次,到目前為止,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8月1日,熊老師從深圳回來參加我們班的同學聚會,我跟先生說好了,熊老師要是請原來的老師們吃飯,這個單就我來買。我還在笑著跟先生開玩笑,最好不要請謝,她曾經那樣誹謗我,作為她的學生,真的有點難以釋懷。最好是請了伍老師,我好多年沒有看到他了。結果,在座的老師中,唯獨沒有伍老師。然而那種歡樂的場麵下,這個疑問在我心裏沒敢問出來。
晚上,同學們很熱鬧地聚會,開心和眼淚,感慨和激動,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高高的綜合樓,那搞不完的衛生,那逃不開的檢查,宿舍裏講不完的悄悄話。時光流逝了,又回來了。一首《明天會更好》,讓我們遠去的青春又那麽鮮活地呈現在眼前。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掉下來。
出KTV,送熊老師去火車站,我問班長:“今天伍老師怎麽沒有來吃飯?”
“伍老師得了肝癌,去年就過世了!”他的聲音很輕很輕。
坐在陳傑的車裏,我給熊老師一一匯報這些年同學們的近況。抓住一個空隙,我問老師:“伍老師真的去世了嗎?”
“是的,去年就走了。所以我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啊!”熊老師的聲音也很輕很輕。
一瞬間,心便沉到了地獄。
回家的路上,我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伍老師去世了,伍老師去世了。可是,我的心是不信的,我不相信!
可是今天,當我提起筆來,往事曆曆在目,我真的明白,我的老師,是離開這個世界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在這十六年的時光裏徘徊,才能再一次將老師細細看清,才能將內心那麽多那麽多的感激一一奉上。
我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爸爸受了生活的重壓,一年到頭不見笑容。老師們要求一向嚴格,生怕我的成績會有一絲下滑。唯獨伍老師,嚴格之外另有一種寵愛,似父似兄,於平易近人中對我更多一份縱容。我便不怎麽怕他,很喜歡上他的化學課,卻又敢在他的課上抄歌曲。本子被他沒收了,下課後到他的房間裏,聽他訓我,心裏一點也不害怕,知道他會把本子還給我的,拚命忍住笑。終於將歌本拿到手,一路歡蹦著回到教室。
總記得那時節家境十分貧寒,生活用度少到可憐,相當於沒有。然而十六年後同學聚會,聽到幾個男同學說起當年曾經在月底連續三天沒有吃一餐飯,淨餓!我才知道,那時候我的自卑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那時我真的很自卑,宿舍裏很明顯是我家最窮,三年裏我買不起一件衣服,媽媽年輕時穿過的衣服拿出來,就是我的新裝。而同宿舍的女同學是常常要換新時裝的。每個同學都有固定的零花錢,唯獨我沒有。我隻有拚命看書,用學習來維持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這種因物質的貧窮帶給我的傷害在後來好長一段時間都陰影重重。
在那重重的陰影之下,伍老師絕對是我的陽光。每次考試過後,他會叫我去幫他閱卷,抄分。記得有一次,他和幾個年輕老師在一塊聊天,他在桌上用五指模仿馬蹄聲由遠而近,十分逼真。其他人無論如何也學不來。我暗暗在心裏記下了,後來努力練習,居然練成了。這手絕活常常讓我在後來的生活中想起伍老師。1991年的暑假,我爭取到了守校的工作,可以賺到80塊錢,吃飯的碗卻被鎖在了班級的碗櫃裏。沒有碗吃飯怎麽辦呢?毫不猶豫地就跑到伍老師房間裏,他給了我一個很新的搪瓷小盆。現在這個白色的盆子還在我舊房子的櫥櫃裏。
那一年學校組織大家唱《中華大家唱》上的歌曲,這種書一套四本。老師們大約是學校發的書,每人都有。伍老師的一、三、四冊給他自己班上的學生拿走了。隻有第二本還在。我有天在他房間看到了,就順手拿過來看,哼唱了幾首。他立刻就說:“這本書你要沒有就拿去吧。”在這之前,我們在另一個老師那裏,是按原價付錢購買的。這本書是我青春歲月裏最昂貴的饋贈。
畢業之後,我因種種原因做不成大學夢,含著淚水參加工作。上班之後的兩三個月,伍老師來看我了。我和妹妹住在十二號樓頂上一間寬大卻破舊的房子裏。我用一個很小很小的電爐炒蛋,伍老師和我們姐妹吃了一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飯。
之後就有三年沒有聯係。三年後,我和一個同事的檔案被弄丟了。我們都得回到原畢業學校去補檔案。當時熊老師已經去了深圳,我隻能找伍老師。那個上午。伍老師一直陪著我,補成績,補實習鑒定,他自豪地談起他的女朋友,一個大學生,他的同事。我為他感到高興,心裏暗自揣測著這個老師做了伍老師的女朋友該是多麽的幸福。中午,老師請我吃飯。我再一次深深地沉浸在一種寵愛和縱容的感覺裏,是的,他是我的老師,但他一直以一個兄長般的情懷包容我,關愛我,讓我在漫長的人生路上感覺溫暖,感到自信。當我一步一步走過生活中最艱難的時光,我越來越深切地明白,這種最樸素的情感,隻付出不圖任何回報的關愛,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我這三十年,受老師們的恩惠實在是數不勝數。幾乎我接觸的每一位師長,都用高尚的人格無私的品質給了我最寶貴的教育。每當去拜訪他們或者在路上遇到他們,我都以做了他們的學生而自豪。可是,我卻再也不能遇到伍老師了!而他是多麽年輕啊,今年才四十三歲,老師是1965年出生的,我深深地記得!這種痛楚,到今天,才徹徹底底流瀉出來。我終於可以哭出來了,我趴在桌上放聲大哭,我幾次哭到不能再寫下去。我一想到曾經有那麽多次,我想到過要去看望伍老師,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成行,強烈的自責就抓住了我。老師地下有知,一定會知道我的懷念有多麽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