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00種之多”有何不可?

《教育周刊》(中學版)第29期登有程立海同誌的大作《“近一百種之多”是何意》,其觀點以為“近100種之多”屬語法錯誤,其理由曰:“既然是‘近’,在本句(句指‘高達近100種之多’——文權先生注)中就是‘接近’的意思,即接近100種,就是不滿100種,既然是不滿,又談何‘多’呢?”繼而又曰:“同樣的,‘多’,就是‘多餘’‘超過’的意思,與‘近’連用,顯然是前後不一的……令人費解而不可思議。”最後建議:“‘近100種之多’的說法應該從我們的文章中消失了!”

文權先生則以為,程大判官在概念含糊不清、引用證據不當的情況下,就私自將“近100種之多”判個死刑,實乃草菅“語”命之舉、武斷之舉。

“近100種之多”所以含冤,關鍵在於程大判官將它與“近100多種”等同視之了。“近100多種”當然有誤,蓋“近100”為100差些(例如98),“100多”為100出頭之意(例如106),將“近100”與“100多”混合攪拌成“近100多種”,能不混淆視聽嗎?能不鬧出前後矛盾消化不良的毛病嗎?爽快點明白點,你要麽就“近100種”,要麽就“100多種”!

而“近100種之多”就不同了:“近100”仍為100差些(例如98);“之多”所形容者,“近100”(例如98)這個數非常多也。咱們不妨將“近100種之多”具體說成“98種之多”,就一目了然啦——“98種之多”沒有毛病吧?

“98種之多”既無病,“近100種之多”哪來的不可思議?故此,文權先生看後當場改判:“近100種之多”語病罪名不成立,予以當庭釋放,並判處程大判官向“近100種之多”同誌道歉,且由程大判官賠償“近100種之多”同誌近100元之多的道歉金。

為“近100種之多”洗冤之餘,文權先生尚本著國際打破沙鍋主義,為大夥揪出本案的真凶——“高達近100種之多”!“近100種之多”本是黨的好兒女,守法公民一個,但當它上“高達”的圈套(成為“高達近100種之多”)就犯罪了。蓋“高達”與“之多”意思重複,放在一起就扭扭捏捏不倫不類了,解決之道:要麽“高達近100種”,要麽“近100種之多”,別婆婆媽媽的。

末了,順便提醒大夥一下:真凶“高達近100種之多”已然落網,但它有個遠房表弟,江湖人稱“出乎意料之外”,這家夥的隱蔽性與破壞性比他表哥還強出八級,至今仍逍遙法外,為文者不可不防也。

“圍”觀

小說者,大致可分兩類:敘事性與藝術性。敘事者,以講故事為主、藝術描寫手段為輔也,如瓊瑤、金庸等前輩的作品;藝術者,首先給人以精神享受,在享受中自然體會故事的來龍去脈矣,如錢鍾書的《圍城》、沈從文的《邊城》——當然還有介於二者之間的,如老舍的《駱駝祥子》、魯迅的《阿Q正傳》。

所謂借故發揮,無故不成說,小說賴以生存的是故事,然而小說僅僅為了告訴咱故事麽?金庸哥哥瓊瑤姐姐的東西可謂萬人迷了,然眾人津津樂道的是個中情節,對其寫作手法卻無從談起。我們日常接觸的小說,包括一些文學理論家認可的“名著”,多屬敘事性,其著力向讀者講故事,故事完了,讀者隻知道個“開端、經過、結果”,無從吸取故事散發的藝術味,就像畫中美女——見著卻抱不著,此類小說,快讀一遍足矣。高明的作品,固然也離不開故事情節,但其意義不在情節,而在於讓讀者體會到其中的生趣,乃升華至藝術境界,這樣的書,韻味層出不窮,多讀兼慢讀幾遍又何妨?

藝術小說之於敘事小說,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呈鶴立雞群的光景。一位小有名氣的“少年作家”甚至大喝:“小說之美在於藝術,故事情節靠邊站去。”而論及藝術格調,又有沈從文式的淡雅,有魯迅式的犀利,有巴金式的柔韌,有茅盾式的剛毅者雲雲,餘認為,小說的最高藝術格調,當屬幽默。

蓋人是種奇怪的動物,隻要兩嘴角往上一翹,萬事無不好辦,所以令人翹嘴角的幽默也就暢通無阻了——《圍城》大受歡迎的緣由在此。

《圍城》之作者錢鍾書,1910年11月21日生於江蘇無錫,自幼貪看《三國演義》、《說唐》、《濟公傳》、《西遊記》等古典小說致近視,或許自小重文輕理,後來在錢報考清華大學時,數學僅得15分。錢自10歲起就對外開放,接觸西洋文學,由此來到“三國”以外的天地,那是從讀林紓的《林譯小說》開始的(錢此前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傑》,然覺得呆板無趣)。1929年,19歲的錢考入清華大學西方語言文學係,後學貫中西、筆耕不輟——錢是一名學者型作家。

既是學者型作家,當然以深厚的文化功底為寫作基礎。《圍城》演繹了主人公方鴻漸“留學”海外,靠一張“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假博士文憑榮歸故裏(上海),後來與好友趙辛楣等人遠赴湘西三閭大學任教,豈知教途失意,一年後經港返滬,另謀出路。小說先後溶入方與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三者的情感糾葛,方最終落入孫柔嘉苦心設計的“圍城陷阱”,造成婚姻悲劇。“城外的人想衝進來,城內的人想衝出去,婚姻也罷,事業也罷,大抵如是。”縱觀《圍城》,由頭到尾貫穿著智者的幽默。這是一部奇妙之作,妙在它那侃侃而來的冷嘲熱諷與趣味橫生的比喻,比比皆是,且看:

A、“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

B、“他全無誌氣,跟上甲板,看他們有說有笑,不容許自己插口,把話壓扁了都擠不進去;自覺沒趣丟臉,像趕在洋車後麵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沒討到手一個小錢,要停下來卻又不甘心。”

C、“她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隻能算日子久了,肉會變味。”

D、“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著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麽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

E、“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麵,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F、“大家庭裏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顯然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忙得方老太太應接不暇,那兩個女傭人也乘機吵著,長過一次工錢。”

G、“同鄉一位庸醫在本鄉真的是‘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

H、“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大鐵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於整體的驚奇,似乎推翻了幾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跡。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隻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

I、“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沾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

J、“三閭大學校長高鬆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發展完備,總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

K、“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旁橫溢。”

L、“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麵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的新標識。”

M、“高鬆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裏三院十係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暢’的‘通’,幾句門麵話從耳朵裏進去直通到嘴裏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裏停留。”

嗚呼,從小學起尊敬的老師就教我們“比喻是將一樣東東比為另一樣東東,要有本體和喻體。”我們也不負師望,在作文中把共產黨比為太陽,將老師比作園丁,把父母看成高山大海……但我們沒料到的是,原來比喻還可以像錢鍾書這般風趣兼深刻、大膽又貼切!錢本人對此曰:“比喻的兩方之間,不同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開,則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愈高。”比喻在錢某人手裏,已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並形成了藝術小說的獨特魅力,這點是諸家望塵莫及的,譬如以上J段,換了魯迅,可能僅寫成“三閭大學校長高鬆年是位科學家,輩份很是高的。”再如B段,換成茅盾,可能寫至“不容許自己插口”也就鳴金收兵啦——兩者雖同樣將事實交待清楚,但畢竟削了許多趣味與可讀性,就像路邊攤的風塵饅頭,不敵麥當勞的夾層漢堡也。

走進《圍城》,猶如走進了一座奇妙的大觀園,令你隨時發出會心的微笑或大笑,但,若由此將它理解為喜劇也就欠妥了。事實上,《圍城》是一顆糖衣黃蓮,它以諷刺、調侃做成可笑外表,內中蘊含的卻是人生之大悲大痛大苦楚。能將人生苦楚寫得這樣灑脫,此何等胸襟也?在錢某人筆下,主人公方鴻漸先是喜歡清純靚麗的唐曉芙,然而追不上,後來又認識了“千方百計”的同事孫柔嘉,並一步步踏入對方苦心張羅的愛情陷阱,導致不幸婚姻——戀愛、婚姻的雙重悲劇,影射著人生的困惑與無奈。在作者筆下,方鴻漸成了無能、落魄兼耍點小聰明的知識分子代表,這無疑是個既可笑又可憐的悲劇人物。

《圍城》之笑,是種“含淚的笑”,玩笑之餘,讓你回味情感、事業及人生的種種酸甜苦辣,應是笑麵悲劇。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誌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第十六章專章對錢鍾書展開探討,有段話評曰:“這部小說(即《圍城》,老權注)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說它最有趣最用心經營,我想大致不會有人翻臉,蓋《圍城》的藝術手法是美侖美奐的,在它麵前,魯迅的諷刺顯得生硬,茅盾的敘述顯得呆板,王朔的調侃顯得膚淺,至於現時人們津津吹捧的日本村上春樹的比喻,那更是小兒麻痹了。阿蘭?帕諾伯在《圍城》法文版序曰:“《圍城》是一篇傑作。其它同時代中國小說所缺,卻為該書所有:它形式完整、嚴謹的結構使各章渾成一體;它氣勢雄渾,凝重集中,從日常瑣事中提煉出了宏偉的畫麵,鋪排成連綿的故事。”孫珺同誌亦評:“作為一名具有高度哲學思維的學者,錢鍾書進行的小說創作具有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智性和心理優勢……”縱然,若說《圍城》係最偉大的一部,恐反對者要跳出來“幹你娘”——哪個臭鳥說《圍城》最偉大啦?“魯郭茅巴老曹”尚未開口哩,你《圍城》出來攪啥混?

嗟夫,反對的理由,不外乎該書缺乏“愛國主義”,反對者雲,《圍城》寫於20世紀40年代初,時中國正進行如火如荼的抗日戰爭,而錢某人卻偏居一隅,寫了這部與抗日主題相去甚遠的“資產階級作品”。小說中的方鴻漸、趙辛楣、蘇文紈、孫柔嘉等人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反抗厭戰情緒,實屬置國民危機之“大我”於不顧的小人。

為了進一步削掉《圍城》“最偉大”的帽子,反對者還列舉原書的話,證明錢鍾書不夠愛國——“開戰後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炸坍了火車站,大家才認識戰爭真打上門來了,就有搬家到鄉下避難的人。以後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上海租界寓公們為國家擔驚受恐夠了,現在國家並沒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熱鬧起來。”“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有磨掉的生命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嗚呼,諸如此類調侃、諷刺性的句子,真能證明錢某人不愛國麽?

馬克思同誌提示我們,批判事物,其方法可有兩種,一曰正批,一曰反諷。相較而言,反諷的難度係數大得多,蓋反諷要求作者從側麵、多角度地對事物進行批判,即“以迂為直”,其深度、廣度百倍於正批。錢某用“傾城傾國”、“熱鬧”、“生意”等字眼淡描戰爭,表麵上是一派無所謂的脫離塵世的樣子,實則對戰爭深惡痛絕!個中愛國精神又豈是那些將“小我大我”掛在嘴邊的“愛國人士”所能理解的?

誠然,《圍城》的主題詞是“婚姻”與“知識分子”,與“抗日”掛不上鉤,但這妨礙它成為偉大小說了麽?難道抗戰時期就非得出舍生取義英勇報國的作品?與《圍城》同期,中國不乏抗戰作品,如紀仇的《意想不到的殘暴》,夏衍的《廣州在轟炸中》,宇文、濟民的《台兒莊血戰速寫》——然而時至今日,這些以抗戰為題材的作品到哪去了?另外,“文革”前後的《東方日出》、《勝利在前》、《思想改造》等等,這些曾被標榜為“時代象征”的作品又溜哪去啦?

可見,真正經典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推敲的,其魅力在於作品本身的藝術氣質,而不在作品所反映的時代主題(《西遊記》是個極佳說明)。

話又往回說,《圍城》是否脫離了時代特征呢?No,《圍城》又被稱作“新《儒林外史》”,徐啟華曰:“《圍城》對黑暗腐朽事物的揭露,對某些知識分子身上千百年封建社會沉澱的陋習,小資產階級的空虛、懦弱的精神狀態的挖掘,可以給人這樣的感受:‘中國社會亟待革命’……”哦,原來當時的社會除了八格牙魯的日本鬼,還有這麽一群落魄的書生。

部分評論者認為,若《阿Q正傳》宣布了資產階級不可能領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子夜》宣布了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發展資本主義夢想的破產;《圍城》則宣布了西方文化思想在中國的失敗。

綜上,餘以為《圍城》是近代文學百花園中開出的一朵妙趣橫生、精彩奪目的奇葩。我們的語文課本不應隻提“魯郭茅巴老曹”而忽略那個叫錢鍾書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