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三篇之老爸
那天黃昏接到老爸電話,內容無非問我吃了沒?在哪吃?吃啥了?吃得飽麽?聽著聽著我就納悶了:老爸平常沒這麽婆媽的呀,有要緊事才會電我的呀!今個兒咋不按牌理出牌了呢?掛電後靜心一想,才知原來老權一大早單槍匹馬,隻身騎了近一個小時的摩托車上班去(往常係搭公共汽車上班),而到了單位又忘了往家裏電上一電說俺到了,這就導致以老爸為首的家人團思前想後惴惴不安,終究還是電話垂詢……噢,鬧了半天,是老權違反牌理在先。
老爸今年58,我問他怕不怕退,他反問有啥好怕的?我說當官的都怕退,他說他好幾次到河邊的老年人活動長廊閑坐,看那些退了休的家夥們下象棋、打撲克,與他們拉家常、論世事,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並不覺得啥不慣呀。我想他是真不怕退的。李春波就有首歌這麽唱:“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也該歇歇啦……”
老爸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年少時家窮,在七兄弟姐妹中又是帶頭大哥,家務活、生產隊活自然沒少幹——那個時代中國勞動人民最顯著的特征便是:氣喘噓噓,抬不起頭。老爸回憶說,為生產隊看倉庫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所在——因為庫裏有大把大把的花生。
後來的某天,老爸正在田裏鋤禾日當午呢,田頭那邊忽而走來村小學的校長,校長對老爸說村裏就數你讀書多,願不願意到學校當民辦教師啊?老爸點了點頭。
老爸教了兩年民辦,隨後考上了普寧師範學校,為住校生。學校離家30公裏,周末過後由家返校,便要啟用大家族中僅有的一部專車——鳳凰牌大號自行車,先由老爸載我姑或我叔到校,再由叔或姑獨自騎回。
上世紀70年代末,教師的工資不外乎二三十塊錢,老爸娶老媽那陣,外婆就寄望這位女媳對社會主義要充滿信心,說“教到老可能有50塊”——我估計外婆當時的潛意識是,小康水平等於月薪50塊錢。如今,2007年,老爸的工資已跨過2000塊大關,儼然是當初偉大構想的40倍,想外婆的在天之靈該感欣慰吧……老爸從教後研究過手相、麵相等五行八卦之類的東西,我問他哪來的閑情雅致?他說那是為了預防將來有一天沒事幹可以擺個地攤算個卦,自力更生,好歹不至於餓死呀——而在我想來,那是由於“文革”讓中國人民寒了心,人們遂總結出“靠天靠地靠毛主席不如靠自己,將來實現共產主義不如現在好好過日子”的偉大理論,“文革”過後,人們有理由對中國的前景悲觀視之。
至於老爸當初是如何研究五行八卦的?我看過他那本手抄的“相術心得”,上邊130多頁,每頁皆以蠅頭小楷記之,還時不時勾勒出口、鼻、眉、目、耳、手等人體部位的形狀,栩栩如生!我問他哪來的工夫與毅力?他隻平淡地說當初沒有複印機。我又問你一個久經考驗的中共黨員、國家幹部、教育工作者,咋對麵相手相感興趣呢?他說命運這東西是科學解釋不了的,別看官大者威風八麵,其實官越大就越信命。他又說,30歲前他是個無比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那種,思想比現在的我還不知要科學多少倍,但而立之年一過,自然就信這信那啦。
過兩年我也30了,我會信嗎?不過老爸說我要是再長高5公分,可以做國家主席——這點我倒是深信不疑的。
常言道“父嚴母慈”,然而老爸給我的印象始終跟“嚴”字掛不上鉤,相反,我心目中的老爸是“慈”的。老爸為人厚道踏實,對人對事總能有條不紊泰然處之,對待我和弟弟同樣本著慈悲為懷、順其自然的原則——他興許通曉老子“無為而治”之道。他不比母親性格土直——老媽認為咋樣好你就該咋樣走,不聽話就是跟人民政府作對、跟公安局作對,就不是社會主義四有新人,大逆不道哉!教育孩子他總能放下架子循循善誘、耐心說理。往往開始時孩子熱情高漲大聲嚷嚷,接下來在他的理性開導下逐漸降溫,直至最後孩子以冷靜、平和的心態點頭稱是——他以實際行動映證了“有理不在聲高”。
打小時起,我和弟弟頑皮成性、鬧事不斷,不知傷了多少回老爸的心!然而我們不曾聽他說過一句“兔崽子”、“臭龜蛋”、“白養了你”之類的氣話,不曾——這是慈父才有的胸懷。而今,每次開車出門,我常記著老爸的名言:“莫開太快,再快也快不了兩分鍾。”……真不敢想象沒有老爸靜水流深的教誨,我和弟弟會“串燒”成啥樣?
然而我與老爸也有意見相左、大唱反調的時候,這主要體現在他的“中庸之道”與我的“偏激精神”上。他用“槍打出頭鳥”警示我,我則以“我不治妖怪孰治妖怪”回應;他說做人要懂得“明哲保身”,我道“該出手時就出手”;其雲“難得糊塗”好哇,吾曰“毛主席說凡事怕就怕認真”……我知道老爸這麽說是為兒子好,但兒子終歸有兒子的處世原則吧。2006年尾,我告JY居委會那陣,居委會接到法院發去的開庭通知,慌了,於是通過鎮政府出麵聯係我,邀我座談、請我庭外和解——老爸知曉情況後,唯恐官方耍陰謀,下定決心要跟我一同前往,我頓覺得老爸太可愛了,遂開玩笑道:算了吧,俺已是大人一個,就不必你這“大大人”屈尊作陪啦,何況你要真跟俺一起去呀,搞不好說出“領導同誌對不起是我不對我沒教育好回去我一定打他屁股”這樣沒骨氣的話來,俺多沒麵子啊。(詳見老權大作《我告JY居委會》)老爸又是個樂天派,在他眼裏似乎沒啥過不去的檻。其談吐幽默,無論在單位抑或家中,大致說隻要老爸在場,眾家夥就沒啥憂愁可言。也許是生活積累使然,老爸口中的趣事層出不窮,什麽天文地理、過去現在、政壇民間、中國外國,張口就來。譬如他說在生產隊割香蕉時,他疊羅漢式地騎於隊友肩上,由隊友頂著在上方割取,結果在一大串香蕉斷開的刹那,底下隊友因承受不了老爸加上香蕉的重力,“媽呀”一聲倒地。又如在我給剛剛接觸電腦的他講解“用手指直接按主機按鈕的關機方法”的錯誤性後,他深思熟慮一番,還真悟出這麽一句:“用鼠標關機就像一個跑步的人自己歇下來,有個緩衝過程;而用手按按鈕關機就像跑步的人突然撞了牆——兩者目的一樣:都停了下來,但效果卻是不同的:前者落落大方自然健康,後者要上醫院哩。”完了我又補上一句:“誰要知道一個校長這麽關機,準笑掉大牙——噢不,連小牙都掉嘍!”
然而老爸也有自責的時候,他曾說過“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人窮誌短,沒讓我上高中考大學,而主意我去念一所中專學校,由此誤導了我的前程。每念此事,我可以看出他眼中蘊含的無限歉意——其實我心底從未有怪責老爸的意思!在我看來,老爸無啥可歉的:其一,在中國現行的教育及就業體製下,讀大學不一定是什麽美事、不意味著前程似錦;其二,從小到大,總是子女欠父母的多,子女有點小成績父母尚沾沾自喜,倘含辛茹苦的父母偶爾出點“偏差”便遭子女責怪,這公平麽?還有天理麽?
屈指算來,老爸任校長近20年了,身為普通教書匠的我沒事會問著玩:“老爸,我何時才能做到你的位置?”他想了一會,嘴裏蹦出一個“難”字。我問有啥難?他說我人太刻板,認死理、走極端,不懂中庸之道,不懂調和之術,易得罪人也。我想想也是,說:“我還是等退休算了。”
參加革命工作以來,老爸獲得過“南粵優秀教師”稱號,也參加過揭陽市黨代會(曾以代表證嚇退欲來收費的公園看門人)——這是黨和政府對他的肯定,由此我又想起李春波的另一首歌:“爸爸年青時當過農民……同誌們都說,我爸爸本分,對待工作特負責任,從來也不遲到早退,大家都選他當先進個人。我媽媽總說我爸爸嘴笨……總的來說他是個好人。我爸爸為我沒少操心,關心我成長教我做人……父親,我的好父親,感謝您的養育之恩;父親,我的好父親,我一定要好好地孝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