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記

“什麽,相親?”我將背包卸下,真懷疑剛才聽走耳嘍,然而父親的回答猶如一股狂風,瞬間便把我腦殼上的疑雲掃得一幹二淨——“是的,相親。”

我自問是一個雖不英俊但十分瀟灑、雖不風流卻倜儻得很的小夥子,且有個社會聲譽奇高而經濟地位奇低的職業——鄉村教師,我年方25,生活上以非黨員的身份嚴格遵守黨規黨紀,工作上以夜貓子的精神去完成白天做不完的事,此外我還能書能畫能跑能跳能吹能扯……按理說,如我這般富有內涵的因工作人員不具慧眼而漏選“中國十大”的傑出青年,坐鎮家中篩選對象都來不及哩,又何須“送貨上門”相親去?

可見這個社會是不太講理的。

那天係星期天,老媽將我打扮得油頭粉麵,整個兒汪精衛的樣子——小學學曆的老媽要知道汪的階級性質,準會將我裝修成另外一副模樣,不過我就無所謂了,好歹汪是民國四大美男之一嘛。末了,我用摩托車載著我爸來到媒公的家,那媒公一見麵就說哎喲可把你們盼來了,要知道那頭都催了好幾次了催得我吃不香睡不著了……說實話我對那媒公無甚好感,一來這家夥長著一對勢利眼睛;二來印象中媒人屬於老嬸老姨級的職業,你老叔老伯來攪啥混混?三來嘛,這家夥是個退休教師,教師當媒人在我看來無異於將一塊熱氣騰騰的燒餅摔在一堆陰濕柔軟的牛糞上,讓人怎麽看都不是個味!

我們仨到她家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媽那張能說會道的大嘴——她媽開小賣部的,推薦起自己的女兒就像推銷自家店裏任何一件過期變質的商品一樣在行。

片刻,目標出現了:她徐徐走來,活像個時裝模特,在她媽的正確領導下,她分別喊了我爸和媒公一聲“伯伯”,對作為本次活動主角的我卻隻是嫣然一笑,然而這足以令我想入非非了。

雙方在友好和平的氣氛中閑聊著,在蜻蜓點水式地互問了一些關於家庭背景、社會關係、政治麵目的問題後,她洗削我們帶來的水果去了。她媽見我一副不知所謂的樣子便叮囑我道:“待會阿荷的爺爺叔公們來你要記得遞煙敬茶喲!”我爸聽了說道:“唉呀,瞧我這腦袋——”他們果然看了看老爸的毛澤東式的光額腦袋,老爸摸摸腦門,繼續說:“來時匆忙,竟把煙忘帶嘍!”阿荷她媽笑道:“哦,不要緊,我這店有的是。”老爸忙掏錢,要了兩包鄧小平抽的那種“熊貓”。

結果,她的爺爺、大伯婆、三叔公、三叔婆、小叔、二舅、二舅媽一幹人等通通駕臨,大有中央政府考核任命國務院總理的架勢,我向來不適應正襟危坐的氣氛,頓時像一隻犯了過錯的小羊等待著接受群狼的攻擊,所以我怯場了,盡管臨行時老媽一再吩咐我屆時要用世界上最美麗的充滿愛心的笑容去麵對每個人,盡管此刻老爸正一如繼往地以他那飽含人文關懷的眼神鼓勵著我,我還是抬不起平日裏瀟灑自如的頭——更要命的是,在我向對方三叔婆遞熱茶的過程中,由於斟得太滿,一個閃失便將老人家的布鞋潑濕了;而在遞煙的關鍵時刻,眾煙支仿佛也怯了場,拚了命地躲在煙殼裏不肯出來,後來隨著我破釜沉舟的一敲,終於跑出那麽三五根,且都落地上了,我隻好硬著頭皮從容不迫地將它們一一撿起,象征式地撣了撣塵埃,然後一一給老家夥們點煙——結果燒傷了阿荷她爺爺的兩撇山羊胡。

約一刻鍾後,貌似平和實則緊張的“考核”階段終歸作罷,大人們老家夥們一個個識相地“到那邊談去”,客廳隻餘下她和我,形勢便豁然開朗,顯得好辦多了,我們侃侃而談,任由蒼蠅在水果盤上打轉……末了,我爸封她一個幾十塊錢的紅包,她媽則一個勁地囑我“注意打電話給她”。

一周後,我寄給她一張相片、一份個人簡曆和幾頁信紙,信紙上有內容——小荷:

我自認是一個“唱不如說、說不如寫”的人,所以,為了能更準確地向你表達,我提起了筆。

那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相親,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吧。

說實話,如今我已記不全你的樣子了,隻記得那天你穿著粉紅色上衣、深藍色牛仔褲,高高的鼻梁、黑黑的眉毛,待人端莊得體、舉止優雅大方……與你的談話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期間我留意到你的手不停捏弄著茶幾上的抹布),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你直接問我“以前有無女朋友”——我欣賞你的爽朗。

我於上世紀95—99年在廣州讀中專,如你所說,在外求學階段較易沾上“戀愛”的邊,這好比冰塊離開冰箱容易化水。一來天高皇帝遠,子女猶如出籠之鳥不直接受家長管束,而家長頂多施“電話遙控”罷了;二來,子女在經濟上大都有“固定收入”(家長匯款),可以抽出一部分乃至絕大部分投資“戀愛”——之所以在“戀愛”上加引號,是因為我覺得,求學階段的“戀愛”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充其量也就是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的試驗品或玩具罷了,然而感情這東西最經不起玩,一玩起來就如同酒後駕車事故疊出……所以,求學階段的“戀愛”多無結果,有不了了之的焉,有說吹就吹的焉,有無奈作別的焉,更有畢業臨頭各自飛的焉……話又說回來,求學階段的“出軌生”並不占多數,大部分學生還是講紀律講原則的,我便是這大部分中的一員,學校規定不許談就不許談(如今想起確“蠢”),縱使偶爾出現三兩個“機會”也不為所動不為所溶——沒了來自家長的“冰箱”,自己打造一個可也。

至於參加工作後,可以往該方麵發展了,且單位上也有那麽三兩個“機會”向我靠近,但通通被我“浪費”了——其一,本人對那些“機會”無甚感覺,莫說一見鍾情的,縱是二見、三見鍾情的也沒有;其二,本人自認還年輕,來日方長哩;其三,厚著臉皮說,本人正著力創作一部長篇,心想屆時宏篇巨著出手,何愁無紅粉知己向我達意傳情?

然而,“來日”一落到我爸媽手裏就變得越來越短了——鄰居曹家的兒子小我兩歲,卻於今年初就當上了爸爸。貨怕比,人何嚐不怕?經此一比,比出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這壓力籠罩在爸媽頭上,而爸媽又將壓力潛移默化到我身上——於是,就有了那天的“相親”節目,於是就有了你我的一麵之緣。

兩天後的中午,我撥通了你的手機,你那溫文爾雅的語氣很是令我感動,談話自然而然地進行著,然在我問你“是否繼續發展”而你回答“做朋友”時,我有點木然了,思路仿佛在那一刻閉塞、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是暫時做朋友,還是永遠做朋友?是先做做朋友再說,還是連做朋友的必要性都報銷了?我在情感方麵無甚心得,領悟能力又有限,故至今仍對你這句“做朋友”揣測不透哩。

不過,那次通話後,我發現了自己的問題:人家堂堂一個女孩子家,對你僅有一麵之交,不甚了解,你怎能冒然讓人家做出什麽選擇呢?真蠻不講理也,該打!

我的意思是,那天見麵後,我對你感覺良好(別誤會,隻是第一印象良好),認為彼此間還可以溝通溝通、了解了解。

末了,為了方便你對我的了解、使你在了解的過程中少走彎路,請允許我隨信附上個人簡曆及個人近照。

此時你該早已入眠了,就祝你做個好夢吧!

秦磊

2004.11.14

我一直以為那封信一經寄出就萬事OK了,因為我相信以思念作線以真情作餌即可釣取任何一條美人魚。我甚至幻想著在不久的一個黃昏她穿著淡綠色連衣裙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後而在我尚未反應便衝上來摟著我的脖子順便給我一個熱烈而且深沉的吻,吻得我不知如何向前來圍觀的領導、同事們交待。

我祈禱:信件不要在中途走失了,不要被郵遞員投錯了地方,不要被所謂的集郵愛好者刮了郵票順便連信也貪汙了……六

大概半個月後,在我快失去耐心而又意料不到的情況下,我的手機響了。

我說:“喂——阿荷?!”

她說:“是的,是我。”

我說:“哦,近來還好嗎?”

她說:“還可以……你寄來的信,我收到了,至今才複你,真不好意思。”

我說:“哦,不要緊。”

她說:“其實,你的真情令我感動,我想跟你說——”

我說:“有話直說吧,我心跳正常。”

她說:“你,從一開始就是個受害者。”

我說:“什麽??”

她說:“對不起,你是個受害者。”

我說:“什麽,怎講?”

她說:“是這樣的,我本來就有男朋友了,就在相親之前。”

我說:“那——你家還拉你相親呐?!”

她說:“當時我媽他們都不知道我已有男朋友的事呀!我們搞‘地下工作’很久了。”

我說:“那天——”

她說:“實不相瞞,那天我是去應付應付的,走過場給我媽看看而已。”

我說不出來:“……”

她說:“你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卻被我牽扯到現在,真報歉!”

那件事已過很久了,但我仍抱著幻想。有朋友開導我說:“你失去的隻是一個不愛你的人,而她失去的卻是一個愛她的人,她的損失更為慘重才是。”——所以我整日裏為她歎息。

我仍幻想著,幻想著有一天她會“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之類的,然而朋友說,除非她被人家甩了,而且大著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