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

她是踩著月光出門的。

雖沒起風,田間草地上這片似霧似霜的銀白色卻讓她感到絲絲寒意,因為她赤著腳。待到足下有所適應,她已來到荒郊野外的一條溪邊,她麻利地挽起褲腿、卷起袖管,繼而插棍、下網、起桶、堵水……不覺月亮姑娘下班了,她也下了班,不同的是月亮姑娘下得安祥,此時的她卻頭發零亂,星星點點的泥巴像飛蛾似的撲落在她身上,她的臂上、腿上、脖子上乃至臉上都刻有若幹道條痕,估計是被溪中或溪旁的雜石碎枝刮傷的吧,這在冬天裏特別明顯。在這幹燥的冬季的清晨,她臉上卻濕漉漉的,也不知是溪水、汗水、鼻水還是淚水?然而她終歸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望著那滿滿一籮的田螺。

回到家,她三下五除二將一身邋遢換掉,打了盆清水(來不及燒暖)梳洗一番,背上籮子出發了。此時,她看見了天邊第一縷陽光。

也不知走了多少裏路,總之進了城後,她看見城裏大大小小的商鋪都卷起了閘門,她經過一家五金店時好像想起了什麽,於是她放慢腳步,返身,對店裏那位正在喝粥喝得嗞嗞有聲的主人說:“老板,能借借你的鉗子嗎?”

……

於是,我們便可以看到這樣一幅城市速寫:在一家冠冕堂皇的五金店門旁的台階上,蹲坐著一位白發稀疏的農村婦女,她瘦弱、黝黑,手上、腳上青筋畢現,退了色的軍鞋軍褲,配上自製的帶著八個紐扣兒的深藍色外套,粗俗、老土,顯得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興許是路走久了腳腫痛了的緣故,她索性把軍鞋甩在一旁,自顧自地低著頭用鉗子剪起田螺尾來——一隻,兩隻,三隻……一百零一隻,一百零二隻,一百零三隻……一千零一隻,一千零二隻,一千零三隻……自始至終,她的神情是那麽地專注,她的笑容是那麽地寬慰——哪怕北風吹幹了她的臉皮、吹裂了她的雙唇,哪怕在她剪完了滿滿一籮田螺站起身的刹那由於腦部供血不足而出現一過性眩暈。

她將鉗子奉還好心的老板,背上一籮半成品田螺又邁開了步伐。不知通過了多少條大街,也不知穿過了多少條小巷,總之一個小時後,她找到了位於該城黃金地段的一處樓房,她怯生生又興衝衝地按了按門鈴,開門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男性都市白領,麵對門外的來人,這男白領顯然大吃一驚,其身後,一個八九歲的小孩正躺在一位女白領懷中撒嬌,而女白領撇了撇腦門上幾縷吊蚯蚓似的紅頭發穩坐在真皮沙發上,正目無表情地抓著來人看。

男白領說:“娘,你怎麽來了?”

來人說:“今天星期日,我來看看你們跟孫子哇。”

男白領說:“要來也不先通知聲,我好去接你呀。”

來人說:“哪用得著啊,我搭大客車來的,到了站雇輛人力車,這不,一下子就到了,怪快的。”

男白領說:“娘,你背上是——”

來人說:“田螺,來時在鎮上買的,便宜,人家還給剪了螺尾,炒起來鐵定甜!小孫子鐵定要吃!”

男白領說:“娘,你比我們城裏人還破費呢。對了,你吃早餐了吧?”

來人說:“你們吃,我吃過了。”

……

半個小時後,來人走了,伴隨著她踩著的沉悶的下樓聲漸逝,該處樓房門前的垃圾桶中多了一籮田螺——半成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