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直麵死亡2

3、

勇者之所以敢死,是因為他將自己置於家族之中。把自己置於家族之中,這是一般的層次。

當生理學意義上的父係事實得以承認,一種非常令人激動的感覺就進入了父親的意識中,這種意識最早導致了父係社會的產生,最終讓父親認識到孩子是他的“種子”,父親對於孩子的情感便由兩個原因而變得非常強烈:

一是對權力的喜愛,其二是希望自己在死後生命能因孩子得以延續。

一個人看到自己造就了他的後代,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造就他自身。孩子們的生命實際上就是自己生命的延長,在這樣的情況下,單個人的宏偉抱負不會在墳墓中宣告終結,而是能夠由於後代們的存在,使他的事業得以延續並不斷發展。這將是一件激動人心和令人欣慰不已的事情。阿伯拉罕被告知,他的子嗣們將占據加南的時候,他是何等地心滿意足!這種事情,即使是最一般的人,也都多多少少地能體會到。兒子,是我的兒子,占據了加南。無論是誰說這樣的話,人們都能感覺到甚至比他自己占據了加南更值得自豪。

正因為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雖然大多數人總是有些私心的,隻是程度不同、反映的形式不同罷了。但在一個方麵,即在對待自己兒女,人表現出令鬼神也驚詫的無私奉獻精神,而且又是這麽同一。幾乎所有人——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是自私透頂的人還是稍有些私心的人——都有這樣的表現!他們願為自己的子嗣家族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再把視野拓寬一點,看看動物界,就是最私我的虎也總能對“兒女”無私奉獻,這就是一種家族觀念在起作用。

當我第一次抱著自己的小男孩時,我將他舉在自己的麵前,仔細地端詳,後來禁不住淚流滿麵。我甚至大聲喊聲起來:我不會死了,我不會死了!旁邊的人還以為我瘋了。

我是經曆過幾次死亡威脅的人,一次險些喪身在車輪下,一次從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跌下來暈死三天三夜。這些遭遇使我對死有很深刻的印象,曾經進行過嚴肅的思考,當我看到兒子,看到自己的兒子時,我感到是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續,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不朽有了一個保證。因此我喊起來:我不會死了!

家族觀念之所以有力量,就因為他能讓家族成員相信自己永存。這種個人永存的信念是建立在擴大了的生命觀上;即家族中便有“我”,隻要家族存在,“我”便不死。因為家族存在,我反正不死,有了這樣的生命觀:

一方麵就敢於去正視死,當死神臨麵之時,無論是麵對疾病還是惡敵,都能泰然處之;另方麵,還敢於藐視死,當家族的存在受到威脅時,敢於挺身而出,不惜一死。

4、

當勇者將自己置於民族之中時,他的勇便又進入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民族觀念使他相信整個民族中便有“我”,隻要整個民族存在,“我便不死”。

於是,這種對死的正視,就更有價值,也更有意義。他在自己的整個民族中都看到自己生命的影子,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是這麽強大,這麽持久。在這強大、持久的生命麵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並由此生長出一種重民族輕個人的想法,這種想法使他為民族的利益去死時,能夠做到從從容容;使他麵對任何死亡威脅時,也能做到沉著、冷靜。

這種民族生命觀所產生的特殊勇氣隻要不動搖,就可以藐視死亡,達到視死如歸的境地。

出生在希波戰爭取得完全勝利、成長在伯裏克利盛世的蘇格拉底,以一種對哲學的嶄新理解開創了希臘哲學的新紀元,通過他的教誨產生了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產生了犬儒派等新學派,並通過他們一直影響到希臘與羅馬時代。

這位最智慧的蘇格拉底以雅典城邦的“牛虻”自居,就是要像牛虻叮牛一樣鞭策著雅典的前進。他把哲學活動視為自己的神聖使命,規勸人們追求和認識美德。

當蘇格拉底看到雅典德爾斐神廟金頂上刻著的“認識你自己”的格言後,頓生靈感。他說,這才是人生的至理名言,才是哲學的最高任務。蘇格拉底完全相信人的命運是崇高的,他打破了舊哲學所設置的框框和禁區,他把人的理性及其對自由的追求看做是人的最高存在價值。

這位“街頭演說家”也是全雅典最著名的“持不同政見者”,他譏諷舊習,抨擊時弊,對那些自我標榜為社會支柱的政客們的揭露尤其不遺餘力。最後政府嫉恨之餘,終以“煽動罪”、“敗壞道德罪”逮捕了蘇格拉底。

不過可以肯定,年輕人是很喜愛這位老人的。新思想的魔力,吸引年輕人簇擁到了他的身旁。不過,他們的家長則擔心他們是在學習革命學說。此外,他的一個性情魯莽、反複無常的學生亞裏西比亞德斯在與斯巴達的戰爭中投敵叛變了。這並不是蘇格拉底的過錯,然而因吃了敗仗而悔恨交加的雅典人卻要竭力尋找夫罪羊。

蘇格拉底受到了501人的陪審團的審訊,在法庭上,這位雄辯的哲學家仍是口若懸河,向審判他的法官們宣傳他的主張。他說:

“世界上誰也無權命令別人信仰什麽,或剝奪別人隨心所欲思考的權利。”

“必須擁有討論所有問題的充分自由,必須完全不受官方的幹涉。”

“人隻要具有自己的道德和信念,即使沒有朋友的讚同,沒有金錢、妻室和家庭,也會成功。”

多麽精彩的辯護!

然而,遺憾的是,這個被告是在錯誤的時間闡述了錯誤的論斷,那些審判他的法官們並沒有理會蘇格拉底,因為他們深信除掉蘇格拉底,就是除掉一個最危險的敵人。法庭最後以多數票宣判了蘇格拉底的死刑。

也許他們之中很少有人想到他真的會死,因為他有法律權利,可以要求從輕處置,並可要求重新進行投票表決。假如他依照慣例低聲下氣、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有許多位陪審員肯定會改變他們的態度,但他卻表現得無所謂。

在臨刑前的一段日子裏,他的弟子們來監獄看望他,慫恿他越獄逃跑。他卻說:“我的信仰中有一條就是法律的權威。我常給你們說,一個好的公民就要遵守本市的法律。既然雅典的法律判處我死刑,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作為一個好公民,我必須去死。”

他的朋友為他焦慮不安,認為他實在有些強詞奪理。於是他們爭辯說:“這豈不是把邏輯扯得太遠了嗎?”然而,老人依然固執己見。

柏拉圖在他的對話體《斐多篇》一書中,曾經描述過蘇格拉底在人世上最後一夜的情形:

像往常的大多數夜晚一樣,那天夜晚蘇格拉底和青年朋友們一起討論哲學問題。討論的主題是:人死之後還有生命嗎?蘇格拉底傾向於認為有,但不作定論,而是認真聽取並思考持不同觀點的學生們的反對意見。一直到最後,蘇格拉底始終都控製著自己的理智,不讓感情影響思考。雖然有幾個小時他就要與人世訣別了,他依然平靜地與學生們討論著來生轉世的機會。

有一位弟子勸他在臨死前換下那件破舊的長袍,他堅持不肯,說:“我生前即穿著這件破舊的衣服,難道穿著它,死後不能見上帝嗎?”

他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在一旁痛哭流淚的朋友說:“我還欠神醫一隻公雞,請別忘記還給他。”

臨終前,蘇格拉底沒有絲毫的激憤、畏懼或是悲哀,而是依舊用他智慧的語調誠摯地奉勸著一切,同朋友們討論哲學問題;在時間到來時,他安詳地喝下了毒酒,用自己的生命和哲學報答了祖國城邦。

蘇格拉底為他的祖國追求善的理想,而他的祖國則用死刑酬答了他的貢獻,成全了他的哲學。蘇格拉底認為城邦的法律是公民們一致製定的協議,應該堅定不移地去執行,隻有遵守法律,才能使人民同心協力,使城邦強大無比,嚴守法律是人民幸福、城邦強大的根本保證,基於這樣的認識,他欣然受死,毫無疑問:他的價值遠遠高於個人的生命。一個城邦的理想狀態必須是人人從內心守法的狀態,這既是蘇格拉底一生的理想和信仰,也是他最後慷慨以身殉法的內在動力。

從這個意義上說,蘇格拉底又應該是位民族英雄。他將自己的生命同整個民族的利益聯係起來考慮,在自己的整個民族中看到自己生命的影子,於是他無比地熱愛他的雅典城邦,不容許最神聖的理想有絲毫的被褻瀆。

蘇格拉底毅然選擇死亡。他並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隻是更注重自己的靈魂,注重他的靈魂寄托的城邦。也許有人會笑他天真、頑固、執迷不悟,但隻要是真正洞察他內心世界的人,就會為他的勇氣與對城邦的忠誠所折服。

柏拉圖用令人難忘的語言描述了蘇格拉底死去的情景:

“我們的朋友就這樣完了。他是我們所了解的所有人中最慈善、最正直、最有學識的人。”

這位老哲學家死後的十多年時間裏,他的思想比以前傳播得更加廣泛了。哲學也由此從自然轉向了人,轉向了對人自身的發掘,轉向了對人自我意識的肯定。所有的希臘以及後來的羅馬興辦的有名氣的哲學學校都奉蘇格拉底為鼻祖。柏拉圖是他的學生,亞裏士多德又是柏拉圖的門生,我們至今,仍生活在蘇格拉底的遺產之中。

蘇格拉底將自己置身於國家、人民中,他做的一切都是自己信仰和堅持的,所以他能夠藐視死亡,在自己信仰和堅持的事業中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