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求鈍觀2

3、

當今流行的諸多電影中,都有一個討人歡喜的愚鈍者在唱主角;在中國曆史上,更有許多很有名氣,令人喜歡受人尊敬的愚鈍者。

金庸在他的“射雕英雄傳”裏,就塑造了一個人人都喜歡的大俠——郭靖,這位堪稱一代名俠的英雄,卻似乎有些懵懵懂懂。瑛姑稱之“蠢笨如豬”,對許多事情,大俠確實顯得有些幼稚。但是,他卻以自己的純樸頑強、善良勇敢,獲得眾人的熱愛與尊重。

黃蓉喜歡他,洪七公教他“降龍十八掌”, 周伯通與他結為兄弟教他空明拳讓他熟背《九陰真經》。而讀過《射雕英雄傳》的人,則似乎很少有不喜歡他的人……這充分說明,世人對愚鈍的偏愛。

在金庸筆下,這位眾人喜歡的大俠,武功原本是極差的,因為很多的機遇,這才造就了他一身絕世的武功。讓人值得深思的是:每次機遇,都是郭靖自己爭取來的,他總是真誠地付出,才得到別人認同,才爭取來自己的機遇。他的“金刀駙馬”之名是他用自己的命拚來的,他的愛情與絕世武功都是他在真誠地付出後,贏得他人的好感而傳授於他,也是自己爭取來的。而這拚與爭,竟然似乎又都是無意的,唯其無意,方顯他性格的渾然天成,淳樸真誠。

正是郭靖的這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成就了郭靖英雄美滿的一生,他不僅獲得絕世武功,還得到了美滿的愛情,更做了能反映他英雄本色的兩件事情,一件是反金,一件是抗元。

在宋朝,有一個著名的愚鈍者瘋和尚顛僧。他又名濟公,是一部通俗演義的主人公。他是生活在一個魔術、能醫、惡作劇和醉酒的世界裏。他有一種神力,能在相距幾百裏的不同城市同時出現。他施魔、醫人,都抱著極善讓人向善的心理,惡作劇也顯出不得不為之隻如此為之最好的智慧。他對名、利、愛沒有絲毫的興趣,一切隻是以一種愚鈍的表相來盡智盡力,但他卻從誕生以來就一直受人的尊敬和喜愛。為紀念他的廟宇,至今還屹立於杭州西子湖邊的虎跑寺。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要人類還存在,這些鈍智者受人的愛就一定在。

隋末農民起義軍領袖程咬金,是一個家喻戶曉人人喜歡的人物。他之所以讓人喜歡,就因為他憨厚鈍愚,每每手執板斧,伏於半路殺出。他武藝不太好,但運氣卻好。打仗時,遇到不強的對手,三板斧已經奏功,遇到強的對手,耍完三十六道板斧,仍無法取勝,便拍馬逃去。現在也有“程咬金三板斧”、“三十六道板斧”、“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等諺語流行,足見人們喜歡他的程度不減。

更有嘉靖年間的羅念庵先生,經過二十年的苦苦磨礪,才算徹底從“狀元”的盛名下解脫出來。他的“仙翁醒世詩”,把個鈍的觀念,道得淋漓盡致:

有有無無且耐煩,勞勞碌碌幾時閑?

人心彎彎曲曲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古古今今多改變,貧貧富富有循環。

將將就就隨時過,苦苦甜甜命一般!

富貴從來未許求,幾人騎鶴上揚州?

與其十事九如夢,不若三平兩滿休。

能自得事還自樂,到無心處便無憂。

於今勘破循環理,笑依欄杆暗點頭。

得喪窮通總在天,機關用盡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螂捕蟬。

無藥可延卿相壽,有錢難買子孫賢。

何如安分隨緣去,一日清閑一日仙。

為人切莫逞英雄,凡事無過一理通。

虎豹常愁逢獬豸,蛟龍又怕遇蜈蚣。

小人行險終須險,君子固窮未必窮。

萬斛樓船沉海底,隻因使盡一船風。

龜因靈殼兔因毫,鶴為頭紅翠為毛。

花有色嬌遭蝶戀,鳥原聲好被籠牢。

人能出眾多遭禍,馬壯奔程反受勞。

會事不如推不會,得些安樂最為高。

好個 “會事不如推不會,得些安樂最為高。”毫無疑問,從如何應付環境,以求自保和修身養性這個角度來看,求鈍智是非常值得借鑒和深入研究的。隻是以羅先生的悟性,尚需二十年的功力,於一般人而言,要能夠“鈍”,恐怕也需要一些時日。

曾聽朋友戲言“成熟的穀子總是低著頭的”,那誇張的動作和抑場的語調,乍一聽來令人忍俊不禁,但細一回味,卻如橄欖在口,酸澀綿長中一絲淡淡的甘甜若隱若現。如果說“狀元”是完全可以引以為傲的榮譽的話,羅老先生又何必苦磨二十年,但享無妨!也許羅老先生之不堪為盛名所累,正如那謙虛的穀子無心頂著飽滿的穀穗傲然而視一般,隻是以平常心態做人、做事罷了。

4、

中國是一個最講求內斂的傳統國度,凡事均以謙和、中庸為貴。任你才高八鬥,功高蓋世,若是孤傲清高,定會成為眾多平庸之人攻擊的目標。

含蓄的,說上一句“有性格”;直白的,幹脆以“啥也不是,窮裝”作結。至於明槍暗劍,拳腳相加,也很少有人會吝惜自己力氣的。這當然要感謝人類嫉妒的天性,不然怎會有“人怕出名,豬怕壯”的說法呢?於是老於世故的人們意味深長地告誡年輕氣盛的後生“要力戒驕吝”“要夾著尾巴做人”。

其實,不過是教人學會深藏不露,圓滑世故。而這一性格特征隻適用於入世,還遠未達到出世的高度。若以當年佛家偈語相比,也許入世者的最高境界不過是:

“身為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打掃,切勿染塵埃。”若真要做到羅老先生既入得世,又出得世的境界,恐怕非有佛家所說“菩提明鏡”的領悟不可。既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這一境界聽來簡單,但在這“趨利者如砂,趨名者如礫”的茫茫世界,要真正做到卻難於登天。估計羅老先生的二十年,定非順暢通達的二十年,也許前進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有“黃河冰塞川”,都有“太行雪滿山”,否則“苦”、“磨”二字又從何而來?

然而,對怯懦之人,“苦”、“磨”是滅頂的災難;對苟且之人,“苦”、“磨”是圓滑世故的借口;對坦**堅定之人,“苦”、“磨”卻是領悟的階梯,可以使人一直通向平和自然的人生境界中去。

水太滿了就要溢出來,所以在滿以前,就要趕快停止,不能繼續增加;刀錐等器具能用就行了,如果磨得太銳利,鋒芒太露,就會折斷。一個人金銀財寶太多了,最後反而不能保有這些財寶;一個人富貴了以後,以此驕人,那就要自招禍患了。所以,人在功成以後,就要急流勇退,這才合於自然的道理。

賣油翁因為“手熟耳”,技術出神入化;孔子因為是現實主義之最,被打扮的超凡入聖;西楚霸王,目空一切,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結果卻“驕”得四麵楚歌,烏江自刎。

“上帝要使人死亡,必然先使其瘋狂。”能夠保持頭腦清醒的人,不過是深悟韜光養晦,功成身退的奧妙。

“狡兔死,走狗烹,鳥獸盡,良弓藏。”貪圖名利的淮陰侯韓信,終遭殺戮。而在輔佐勾踐以三千越甲吞滅吳國後一身布衣泛舟而去的範蠡,以及幫助雍正謀得王位後隻求養身之資安度餘年的鄔先生,他們卻得以保身保家,常享其樂。所謂的功名利祿,就像賓館的房間,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為你的,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留戀的呢?

才華盡露的人將身心危險,喜好名聲的人得到隻是花朵而非果實,結朋樹黨的人將會招來災禍,孤高自貴的人會失去眾人的響應,坐吃山空的人則不會有所盈餘;而凡事都留有餘地的人,就不會匱乏而能防患於未然。

聖人的處世之道,就像龍蛇一樣時隱時現。形體顯露於外而精神藏隱於內,隨外物的發展變化而變化,適宜時世的趨勢而或現或藏,並沒有什麽固定不變的家法。

動**的社會產生了它特有的避禍哲學。剛直外露的人就像口中的牙齒,從來都最容易受到損傷;若即若離時隱時現的人卻像口中的舌頭,即使牙齒全部落光了,舌頭也依舊安然無恙。有智慧的人能看到物外之物,事後之事,不顯赫於世卻又能長青於世。因為保全了生命就是擁有了未來,露出了鋒芒就等於舉出提防與嫉恨的招魂牌。

“貪夫殉財,烈士殉名。”平素穿金戴銀招搖過市的人往往成了搶劫、殺人案的受害者,雖擁有百萬家產卻深居簡出、視若街頭常人的人,卻很少有人注目,自然而然得能避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與禍端,使自己能安享快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