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難不死大難不死

1877年,對黎元洪來說,是個很有意思的年份。這年,他14歲,在他身上發生了三件事情。

一件是他家從漢陽遷到直隸天津北塘;二件是在全家遷徒前父親給他訂了個叫吳敬君的,還隻有7歲的小女孩做童養媳;三件是到了天津北塘後,他得以入私塾開始讀書。

對一個還沒成人的少年來說,能遇上的好事壞事,差不多都是他們父母的給予,黎元洪當然也沒有例外。

黎元洪的父親黎朝陽,早年入伍,在鎮壓太平軍中升為遊擊(清代武官名、從三品、次於參將一級)。作為清軍中的一個中級軍官,其收入完全可以養活一大家子人口,黎朝陽於是把家從祖籍地湖北黃陂遷到武昌的漢陽定居。

1864年,太平軍被朝廷徹底鎮壓,黎朝陽在遊擊的職位上退役歸家,在漢陽新建的宅子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父親退役這年,黎元洪剛好出生,待他稍大一點時,父親卻遭到一場橫禍。因涉嫌“窩藏”反叛朝廷的罪犯,黎朝陽遭到拘捕並沒收家產。由此,黎家的日子立刻陷入困境。

好在父親時值壯年,從牢裏放出來之後,又重操舊業,到直隸天津北塘去投奔練軍(清代軍隊編製的名稱),繼續軍人的打拚生涯。

畢竟有過軍中打拚的經驗,黎朝陽很快升為練軍把總。雖然隻是陸軍中的一名基層軍官名,收入還是比較好,至少可以養活家人和讓兒子讀書,這才有了三件發生在兒子身上的事情。

黎元洪天資平平,童年時的生活困境使他養成了一種難得的樸實堅韌、不事張場、奮發努力的性格。己經14歲了才能入私塾,這遲到的學習機會,使他分外珍惜,學習起來比一般同學都更加努力,常挑燈夜讀,直至天明。這種努力的勁頭,一直伴隨著黎元洪的一生。以至於他過世後大兒子回憶他時還說:

“他最大的嫌惡是偷懶……煤油當時已輸入我國,富有之家常把它用作照明,一般的均用蠟和菜油。夜晚閱讀常常傷目,我父親經常工作至深夜,直到眼痛也不放棄學習。”

這時的大清朝,軍隊已開始拋棄大刀長矛,代之以洋槍洋炮,並聘請西人按西法操練。黎元洪對這些情景耳聞目濡,小小年紀便壯誌滿胸,說:“大丈夫建功立業,何必株守科舉仕進一途?棄文修武,學習新式軍事,效命疆場,為國捐軀,一樣可以成就功名。”

當時的中國,西學開始東向。天津是通商口岸,自然更得風氣之先,加之洋務派首領曾國藩、李鴻章等都曾先後在天津為官主政,致使天津的洋務運動也就更興旺於中國東北麵其他的城市。一些新式的企業學校,諸如機器局、電報局、水師學堂、電報學堂等,在天津如雨後春筍,勃然生出。

等等這些,都使得正從少年向青年過度的黎元洪大開眼界,感慨頗多,心向往之。

由於父親是個基層軍官,常住軍營。少年的黎元洪學習之餘,便去軍營探視父親。作為大半輩子泡在軍中的黎朝陽,雖這時隻做到一名下級軍官,對於中國古典的學習,卻是一生樂此不疲。閑暇之時,他便為兒子講一講曆史故事,特別是《左傳》中的一些觀點。

“早在春秋時期,左丘明在他寫的《左傳》中,就對‘武德’做了七個方麵的論述,說“武德有七,即:禁暴、戢戰、保土、公定、安民、和眾、豐財。”

對於父親的話,尤其是關於這“武德”一說,兒子特別信服。直到十多年後,黎元洪回憶此事時還說:“武德之義大矣哉:軍事、文化、政治、外交、經濟之大道,胥在是矣。武德昌明,天下安寧,武德大行,天下太平。”

因為父親的孜孜教誨,黎元洪不但牢牢地樹立了象父親一樣做一個軍人的念頭,還在心中樹立了做一個有武德軍人的理想。正是有了這個做軍人要講“武德”的理想,才成就了黎元洪,使他的一生中有了非常閃光的地方。

通過6年的私塾學習,黎元洪有了效好的文化基礎。1883年,在父親黎朝陽的大力支持下,他參加了北洋天津水師學堂的考試,並且一舉中的,成為一名水師學堂管輪科(輪機管理)的學生。

北洋天津水師學堂,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奏請朝廷,於1881年8月正式建成的。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嚴複,應李鴻章之邀時任天津水師學堂總教習。

學校主設輪船駕駛和輪機管理兩科。學堂有中外籍教習授課,英文是主科,開設的課程有地理、代數、幾何、水學、熱學、天文學、氣候學、繪圖、測量及槍炮操演、魚雷、機械儀器使用等。每星期,還要專門學習兩天中文經典,使學生能“明大義,知論人……以培養其根本。”

入校的學生,不僅待遇很好(一個學生憑了學校的補貼就可以養活八口之家),而且受到提拔的機會很多,即便還是學生,如果成績卓著,就可以得到破格錄用。正是這所學堂,為北洋水師培養大量的海軍人才,在此畢業的學生,很多後來都成為北洋海軍的骨幹,不少人在甲午海戰中為國捐軀,成為後世名人。

一扇中國海軍未來之星的大門,向年青的黎元洪敞開著,他的人生,走到了一條很有發展前途的起跑線上,前途似乎是一片光明。可就在這時候,在黎元洪進入水師學堂的第二年,他的父親突然因病離世。

時間是1884年2月26日,黎元洪聞訊匆忙趕回家時,父親黎朝陽的眼睛早已閉上。在父親的遺體前,母親向黎元洪敘說了父親的遺囑:要努力求學,謙虛做人,謹慎處事,學成後報效國家;要孝敬長輩、友愛弟妹,誠信於朋友。

黎元洪牢牢記住了父親的遺囑,一輩子認真地履行著。在學校裏,他不僅成績突出,在學生中還頗有聲望,尤其是品德之馨,特別令人稱道。除了忠厚僅仗義,幫助他人,還時常為同學承擔過錯,別人問他為何如此時,他回答道:“大丈夫當有任天下事的氣度,區區小事,何須避匿呢?”

因此,他得到了一致的好評,特別還得到學校的總辦周馥、總教習嚴複還有教官薩鎮冰等人的喜愛和器重,1888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從水師學堂畢業,被派到北洋水師服役。一到北洋水師,就獲得李鴻章破格提拔,親賞六品頂戴(現在地廳級無實職的官),年紀輕輕的,便做到應父親拚搏半世才獲得的級別。

黎元洪先在北洋海軍“來遠”號服役,兩年後又奉調廣東水師“廣甲”號。當時的水師內部,風氣非常不好,賭博、吸毒、嫖娼之類,司空見慣。獨黎元洪卻能出淤泥而不染,軍務之餘,隻以讀書,為惟一消遣。久而久之,其德之馨,便譽滿水師上下了。

1891年,朝廷用了18天時間,對海軍進行大檢閱,取得空前成功。李鴻章向朝廷奏報:“綜閱海軍戰備,尚能日新月異。目前限於餉力,未能擴充,但就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搖之勢。”

黎元洪因檢閱中表現突出,升為千總(補用),次年又提為二管輪,賞五品頂戴。

1894年,朝廷再一次檢閱海軍,黎元洪隨“廣甲” 艦北上。這時,朝鮮局勢已是箭在弦上,朝廷遂令“廣甲” 艦等廣東、南洋艦隻暫不南返,與北洋水師一起,為運送清軍到鴨綠江口的大東溝登陸護航。

這是一個軍事秘密,卻被日本人得知。就在1894年9月17日這天,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率領北洋艦隊護送招商局輪船運送士兵準備返航時,突然遭到日本聯合艦隊的襲擊。

丁汝昌立即下令迎戰,列成人字隊陣的北洋艦隊,以定遠、鎮遠居中直撲敵艦。不料,定遠發炮時震塌飛橋,致使在飛橋上督戰的丁汝昌摔傷,隨即各艦一時失去指揮。日艦趁此利用航速快、速射炮位多的優勢,避開北洋艦隊定遠、鎮遠兩主力艦,繞向北洋艦隊側後,以左右舷炮轟擊兩翼小艦,又以首炮狂轟定、鎮兩艦背後,致使北洋艦隊隊形混亂,陷入被動局麵。

結果,致遠號和經遠號在遭到重創後奮力衝向敵艦,直至中魚雷相繼沉沒。而定遠、鎮遠、靖遠、來遠四艘北洋主力艦,在被敵艦分隔包圍的逆境中,越戰越勇、拚死搏鬥,給予敵旗艦以致命的重創。戰鬥持續了約五小時 ,日本艦隊首先撤離,北洋艦隊返回旅順。

這場海戰,雖然使日本聯合艦隊旗艦鬆島及赤城、吉野、比睿、西京丸受到重創,死傷艦長以下官兵六百餘人,但北洋艦隊致遠、經遠、超勇被擊沉,揚威、廣甲自毀,另有六艘受創,死傷管帶以下官兵一千餘人。北洋艦隊損失慘重,海戰結束後,製海權被日本控製,成為北洋艦隊的一大恥辱。

黎元洪所在的廣甲艦,與濟遠號編在一隊。,當濟遠號因喪失作戰能力而退出戰團後,廣甲艦管帶吳敬榮為了自保,在未受一炮的情況下趕緊出逃。因為慌不擇路,竟在大連灣三山島附近擱淺。直到三日後被日軍發現,吳敬榮又趕緊乘小艇逃生。

廣甲艦餘下的十餘名官兵,在日本人的戰艦正一步步向他們逼進時,為了不使廣甲艦落入敵手,為了自己不做俘虜,他們鑿船自沉後紛紛躍入水中,不善水性的黎元洪,也同大家一樣,決意以死殉國。

在洶湧的海浪中掙紮時,黎元洪眼睜睜地看著,自已九死一生的戰友一個個被海浪吞噬,自己精心維護的戰艦一點點沉入大海,正心如刀割一般難受,無情的波浪趁機狠狠地砸昏了他。

當黎元洪醒來時,竟已經躺在一位好心的漁民家中。後來事實證明,最後留在廣甲艦上鑿艦的十餘名勇士,隻有四人僥幸生還。他黎元洪,就是這四個幸存者之一。

他很快記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熱血沸騰起來,他謝過漁民,日夜兼程趕往旅順。

大難不死,他要歸隊,要回去仍做一個中國的海軍,一血黃海失敗的恥辱。可是,旅順的海軍部隊已無空額,黎元洪隻得又急急匆匆地趕往天津。

不想,等待他的卻是懲罰。

黃海大戰,致使中國的海軍受到空前的創傷,此時的朝廷,正在嚴懲“戰敗船毀”的罪犯。一些貪生怕死之徒,諸如激戰之際掛白旗逃跑的濟遠號管帶方伯謙之流受到了極刑,而貪生怕死的吳敬榮,僅以“跟隨”的之罪從輕發落為革職留營。對黎元洪這樣一意蹈海殉國的誌士,卻被判監禁數月。出獄後,黎元洪趕赴上海,渴望著能夠被朝廷重新啟用。可是,黃海之戰使朝野震動,他這麽一個職位低微的千總,誰會想起呢?

這時候,他剛剛30歲,正是做事的年齡。無辜受罰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打擊。走在繁華的上海鬧市中,格外孤獨,一時萬念具恢,步履蹣跚地走進路旁的酒店,要了一大壇子燒酒,猛烈地喝起來。

他複仇的火焰已被幾月的監禁澆滅了,心灰意冷的他,此刻隻想借酒來消去滿腹的憂愁。

黎元洪曾經品嚐了童年時父親遭難後家中的艱辛,而後又飽飲了青年喪父的不幸,這一次,他領略了人生意外災難降臨的恐懼。

人們所遭遇的許多不幸,有許多並不是由於你自己,而是由你自己以外的、你根本就不可控製的原因造成的。

一個人經曆了這些不幸,肯定會失去很多,但也能獲得一些最可寶貴的東西——這就是人生的經驗,正是諸如此類的經驗,才讓人更快地成熟起來,黎元洪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