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去投軍3

第二節、死在路邊

偉人固然是由於其諸多的優點而使其偉大,可也會由於艱難困苦而變得偉大。所以苦難中不幸的人啊!切勿悲哀怨歎,人類中最優秀的人與你同步!

4、

皖北的這這座寺廟原本是香火很旺的,幾年的天災人禍下來,如今已是敗破不堪了。小和尚抬頭看到閃爍的星空,摸摸後腦勺,毫不猶豫地鑽進那行將腐朽的香案。

清晨,太陽還睡著,小和尚便被饑餓喚醒。昨日奔這寺廟途中,小和尚便用寺廟的供品來安慰自己那轆轆作勵的腸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那香案上的美味佳肴,饞得差點流出口水。沒想到,來到了希望之所在,反道是全然的絕望。寺廟裏哪來什麽湯餅,一隻老鼠也沒有。小和尚沒有力氣再走下山去,便把嘀嘀咕咕的肚皮使勁脟緊,鑽到香案底下睡了一夜。

小和尚從香案下鑽出來時,天剛剛開了點亮色。真正是“麥隨風裏熟,梅逐雨中黃”的日子,可他怎麽也聞不到一點食物的氣味。隻是清晨的夏涼,使得這小和尚打了個寒顫。太陽悄悄地擦出頭來,就在東邊的山梁上,火紅火紅的一團,美得讓人恨不得去摘來藏在懷裏。小和尚感到了太陽的暖意,仰起頭去望,那彤紅的光芒,竟使他有些暈旋,趕忙垂下頭來。他拂去身上的塵埃,再不願意仰頭去望,蹌跟著向前奔去。跑一陣子後,他感到原來的寒意沒了,渾身熱氣騰騰的。正好路邊有條小溪,他走過去,捧幾奉清泉,又洗又喝一陣,總算是來了許多精神,一挺腰,又朝前麵的小鎮奔去。

這小和尚便是朱重八。三年前,皇覺寺的主持看在汪氏老母情禮的份上,應了她的請求,一揮剔刀把個放牛娃變成個小和尚。隻可惜在那樣的年月,寺廟存糧終是有限,加入僧人行列的人又越來越多,稀飯卻越來越少,沒多久,皇覺寺便告糧荒。主持是個很有辦法的老和尚,稍加考慮,就有了高招。他將部分和尚趕出門去化緣,這樣既減少廟裏的開銷,又增加廟裏的收入。因這差事想去的人少,剛去月餘的朱重八就攤上了。這時他還沒學會唸經,更做不來佛事,隻是個行童,還算不得和尚,隻是為了活下去,在廟濫竽充數。攤上化緣的差事後,朱重八身著一領破爛的僧衫,足穿雙草鞋,手托個缽子,人說哪裏好乞討,就往哪裏去。他一個人這麽孤零零地四處流浪,而今已有三年。昨日,是剛從濠州往南來到皖北的。

朱重八跑了一陣也沒能看到炊煙,隻因饑餓難耐,也隻好蹌踉狂奔了,直到走進小鎮時,他才放慢腳步。

一位臉色近乎臘黃的婦人從屋裏走出,這是朱重八走進小鎮見到的第一個人。婦人大約快五十歲年紀,身材瘦小,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她的臉,雖然隻剩下骨頭架子,卻還是呈現出明顯的正三角形;一雙無神的眼睛,比一般女人的要長一些;額門比較窄,還有一些突出;那鼻子,是明顯的獅形。朱重八雖然昨天除了水,就再也沒東西進肚,但他是這麽年青,又睡了一夜,且喝足清泉,還洗滌了一番,他現在還是蠻有精神的。朱重八心裏靈巧,目光自然就很快,他一眼看清婦人的臉、眼睛、額門,還有鼻子,心裏不覺一喜。憑了這幾年要飯的經驗,朱重八非常清楚,象這種年紀、這種長象的婦人,是最為樂善好施的。

於是,沒等婦人的目光移過來,朱重八立時拉長了臉,同時將自己的下巴用勁朝下,兩頰盡量聳聳上挺。這樣一來,他本來就不漂亮的一張臉,便凝上了無盡的苦痛與悲愁。仿佛他就是痛苦,就是辛酸,就是在受折磨……

5、

如果說,三年的化緣生涯使小和尚有所得的話,最大的一得便是學會了示弱。

剛被皇覺寺逐出來做遊方僧時,朱重八常是幾日也乞不到一碗齋飯,哪怕是餓得快昏死過去,他卻仍憋促口氣,強打起精神,結果自然是誰也不肯給他什麽。為這事,他終有一天想明白了:乞丐的唯一絕招便是示弱。隻有他人眼中的弱者,才可能得到他人的幫助。

其實,大凡世上萬物,生命總是軟弱的,堅硬時,便沒了生命。朱重八為自己從自然中采集的這點感悟而自豪:“牙齒硬呀早早脫,舌頭軟啊死也在……”

這麽幾年來,除了生存下去,朱重八已沒了別的奢求。他的困境已經到了極限,他一直在調動他所有的智慧,為突破這困境而努力。

朱重八就用這麽張忍受著巨大痛苦與折磨的臉,橫桓在那可憐的婦人麵前。他並不忙著有所行動,更不忙著去多說一個字,隻緩慢地,仿佛是很艱難地舉起那個有些殘破的齋碗。

可憐的婦人,像是被嚇住了,風一般地鑽進屋裏去。朱重八一點也沒有意外,更沒有擔心,象個穩操勝券的老獵人,那淩角分明的嘴角顯出絲強硬的信心,但倏地便隱埋在原先的痛苦與悲哀之中了。

三年的乞討生涯,使得朱重八為了一羹湯而不斷地去揣摸別人的心理,以順從別人攫取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樣,煉就了他異常敏銳的目光,極善於洞察人們的心理活動。朱重八料定婦人就會出來,他不但不向前,還怯怯然後退一步。隻是那張臉,仿佛是被凝固了,就那樣可憐兮兮的,一動不動地撂在那裏。

門,顫抖著打開。

一切正如朱重八所料,那婦人又探出頭來,原先的驚嚇沒了,臉上充滿著神聖的憐憫與痛心。如果說她是被朱重八嚇著了,更不如說她被小和尚那張臉震憾了。這張臉瞬息間便埋進了她的心底。躲進屋裏以後,婦人對小和尚那張臉似乎看得更真切了。

天啊!這人世間的苦命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是這麽痛苦,年紀還這麽小,怎麽忍受得了!我的苦與他比……婦人心裏象是堵了什麽,很痛。她想哭,片刻,她終於下了決心。

朱重八從婦人那悲天憐人的臉上已經得到莫大的安慰,一種勝利者的喜悅灌滿了他的心,但他絲毫也不讓自己那張凝固的臉有什麽變化。

婦人終於又一次走出來,腳步異常的沉重。她不再看朱重八的那張臉,隻專注地望著朱重八的那隻齋碗,那隻有些殘破的齋碗。她莊嚴地走上前去,猶如為理想獻身的聖女,隨著她的手勇敢向前,一塊菜餅便悲壯地落進小和尚的齋碗。婦人猛然掉頭衝回屋裏,那淒然的歎息,比砰然的閉門聲更令人心碎。

這張菜餅,便是婦人家的全部存糧,是她強忍了一日餓,留下來準備給隨時可能回家兒子用的,可她還是在哀歎聲中慨然給了那位從不相識與她毫不相甘的朱重八。

朱重八是個聰明透頂的家夥,他不知道這些詳情,但從婦人那悲天憐人的臉和淒然的歎息聲裏,他早已懂了、明了這張菜餅對婦人來說是多麽的重要。於是,他不想將這張從那可憐之至的婦人那裏得來的這張餅,很快地塞進轆轆作勵的腸胃裏去。

“這婦人,可能比我更可憐,然而,我顯示得比她更可憐,這餅、便到我的齋碗裏來了。” 朱重八正想著,臉上露出一種得意,也露出一種同情。人就是這麽個複雜的動物,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傷害別人時,心裏也會產生同情。

突然,朱重八感到有人已來到他麵強正在瞅著他的齋碗,不由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雙手自然地將齋碗攏罩在胸前。

6、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有一張厚實的臉,此刻卻滿是憔悴,可憐兮兮,卻可笑地強打起精神,望著齋碗裏的菜餅,就象當初自己剛出來化緣時一般,目光與人相對時,還有幾分不好意思。小和尚認真地打量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從他癡疑的雙眼看出他對餅的渴望,從他那不好意思的臉上看出他心裏的厚道。

身子高大的男子滿臉的尷尬,目光拚命地想離那誘人的有些殘破的齋碗。

“湯和!” 朱重八看清了眼前這位大漢,並想起他的名子。

“你是?”

“我是朱重八。”

湯和想起來了。他比朱重八大二歲,小時常與他的哥哥朱重五玩。他想起重五遭瘟疫慘死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家父母的慘死……一場瘟疫,一個村子競埋了一大半人。湯和的眼睛突然朦朧起來,他太餓了,已經有三天找不到東西吃。他到處想找份工作做,就是沒人給他工作;他行乞,也沒人肯施舍。湯和的眼睛仍然朝著齋碗,那裏有個朦朧的希望。

朱重八看看湯和,看看碗裏的菜餅,他知道他麵臨著什麽,他必須馬上做出決策。他分明地又看到了那位婦人的臉,聽到那聲淒然的歎息聲。這年月,菜餅對於活人來說根本就是命!

湯和不愧是個男子漢,是個注定要成就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的眼睛已毅然離開那張菜餅,移向遠方。這個漢子盡管已經餓得快到了頭,也不可能因為自己,去傷害別人,特別是自己的家鄉人。湯和很想讓自己的身子隨目光而去,卻一時又動不了。

朱重八知道,湯和是渴求這張餅的,一絲擔憂掠過他那張消瘦卻是淩角分明的臉。但隨著湯和移去的目光,朱重八心裏立即懂得了:湯和是不會主動來掙食這塊餅的。世上再沒有比乞食更能煉就人察言觀色的能力了。三年的乞食生涯,朱重八早已煉就洞察些許細微變化背後因由的特殊能力。他從湯和那遠去的目光看到:這是位有骨氣的同鄉,是位重義氣的同鄉。這種人是不會為了自保去掠奪不義之財的。朱重八這麽想著,突然撕下一半菜餅塞進湯和的手裏。

湯和無力地推謝,他在推謝裏感到朱重八的誠意,便接下這半塊菜餅,似乎沒有通過咀嚼,菜餅便進了肚皮。湯和感到生命在體內複蘇,他打心裏佩服這位比自己小三歲的老鄉。

“感謝重八救我一命。”

“哪裏,湯和大哥快別說得這麽嚴重,我隻是與你分食了一塊菜餅。”

“要是換成我是你,恐怕不會給你。”湯和說的非常坦率,言語間流露對朱重八的敬服。

“要是換成我是你,怕是一定不會自行離開。”朱重八也說得很坦率。

能如此仗義與人分食的人,難道還會去奪弱者之食?湯和連連搖頭。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便是一個皇帝與他這個臣子的區別所在。他堅信朱重八是個大仁大義的人,關心地問道:

“重八,你準備往哪裏去?”

“我想去那裏看看。”朱重八一指鎮上左側的一道山簗說:“我想爬上去,看看前麵的山川,想想我將往何處。湯和,你到哪裏去?”

“我到鎮子裏去,看能否找到工做。”湯和說。

“你不到山上去看看?”

“不,我還是進鎮子裏去,看看有沒有工作做。”湯和回答。有些兒不明白地望著朱重八。心想:連飯也吃不上,還有心情去爬山觀景?

湛藍的天空,高遠闊達。憑山遠眺,隻見近山綠樹青青,枝葉茂盛,臨署的夏風,輕搖高樹;遠處,性急的秋雁,八字成行,白雲藍天中,悠悠飛翔。朱重八與湯和分手後,便一鼓作氣爬上山頂。他翹首眺望遠方的大雁,由不得想起了自己的家。雖說親人一個都沒了,可那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曾經有過歡樂,有過親情的地方。小和尚的眼睛雖還盯著成行的大雁,卻是有些模糊了。

化緣三年來,他的腳步已踏遍安徽、河南、河北的山山水水,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愛爬上山頂,獨坐遠眺,靜靜地思考曾經耳聞目睹的東西,分析所經曆的人情事故。久而久之,這山頂凝思,便成了朱重八的一個積習。

歸雁已入山峰後麵,朱重八將目光轉向遠山,隻見遠處山峰形狀怪異,似乎虛無縹緲於雲霧之中,時濃時淡,如仙境一般。朱重八久久地凝望著,想著父母、哥兄,天人異路,不由淒然淚下;想到今後要走的路,隻覺的淒涼、寒冷、無依無靠,不由暗然神傷。漸漸的,冷漠的日頭終是西沉,消逝在形狀怪異的峰後,那彌留在山峰上的雲彩卻異常絢麗,終縮成一團圓圓的淡白,朱重八突然心裏一亮,覺著那團圓圓的淡泊多麽象一張大煎餅,裏麵藏著許許多多生命的希望。

煎餅的念頭在朱重八的腦海裏閃過後,他便眼也不眨地望著西邊的天際,不久眼前隻冒金星,他終於是饑餓難熬了。他剛滿十七歲,身材也算高大,一天下來,就這麽半塊菜餅。朱重八晃晃腦袋,定定神,操起殘破了些的齋碗,義無反顧、大踏步地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