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1970年春節剛過一星期,正在菜地認真監視不遠處幾頭豬的沈從文,突然接到通知說,他必須在兩小時內趕到50裏外的雙溪。

沈從文很負責任地將豬的狡詐告訴通知他的人,匆匆趕回宿舍。汽車已經停在那裏,他簡單的行李也被裝上了車,可剛來幹校改造的張兆和卻還在向陽湖邊勞動,沈從文耐心地求司機等一等,他想親口給張兆和說一聲,免得她惦念。

花甲之年的張兆和總算是從勞動場地氣喘籲籲趕來了,剛說兩句話,汽車就開始啟動,她隻能扶著推著沈從文上車,然後萬般不舍地看著汽車開走。

“當年蘇東坡被貶海南時,還能在贛州和陽孝本遊八境台、飲酒賦詩呢!”沈從文眼淚婆娑地看著越來越遠、孤獨地站在原地的張兆和,苦笑著自言自語。

“地麵約半年生長綠毛白毛半寸。炎夏氣溫及四十五度。雨時上漏下浸,幸得塑料發明較早,於是帳頂桌麵和箱子上,全用塑料蓋上,打著雨傘,在房中走動。地下一次舀水四十五大盆後,地麵還可以養青蛙,朋友為我搬來約七八十塊磚,搭成一條行人道,居然可以自由從床邊到桌前,另一端可達門外……”

後來,沈從文曾如此真實地給友人描寫自己在雙溪的新居。

沒幾天,一場大雪下來,天寒地凍中,近70歲的沈從文搖搖晃晃地走去區裏的廚房就餐,鞋粘上的膠泥越來越厚,很沉很沉,心髒隱隱作痛,實在是很難受,沒挪出幾步路,他就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不遠處,一頭母羊在“咩咩”地叫,另一頭小羊,也這麽叫著鑽進它肚子下麵。沈從文看著,臉上露出笑容,想到了遠在四川的兒子……1970年4月18日,與沈從文關係最密切的大哥沈雲麓病逝了,沈從文有了種危機感,感到自己來日無多。

“我不能把一生所學帶到墳裏去,得再弄點有價值的東西出來。”

這麽想著,年近七旬的沈從文開始為修改博物館陳列方案,寫出了洋洋數萬言的建議書,然後開始給有關領導寫信,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訴館領導高嵐、幹校領導常萍、革委會王鏡如……信一封封發出去,都如泥牛入海。既然沒人來理會我的建議,就繼續做些有價值的事吧,沈從文開始為修改自已的專著做準備。書被“造反”的沒了,隻能憑了毅力和記憶,將滿腦子的絲、漆、銅、玉,花花朵朵,壇壇罐罐,反複回憶溫習,然後將疏忽遺漏或多餘處一一用簽條記憶下來。

這麽艱難地做學問,直到1972年,上麵有了新精神,剛滿70歲的沈從文,這才能與當時中國千千萬萬,有一技之長、城裏又很需要、“罪惡”相對又較輕的“被改造人”一道,有了從鄉下回到了城裏的希望,因為病,當時便以回京看病的名義請假回到北京。

沒想到這次又能夠死裏逃生,沈從文抓緊時間撰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離開北京三年多,他家原住的3間小房己被人占去兩間,剩下的一間最狹小的,單是一鋪雙人床就得占去大半。為了沈從文有地方工作,張兆和在沈從文回京半年後回來,隻好住到相隔一條南小街的另一個胡同裏。年過七旬的沈從文,每天還像在鄉下一樣,走一裏多路去取老伴做好的飯萊。

“抄家”在“文革”是司空見慣的,沈從文的家被抄?過8次,多年積累的大量珍貴資料文物**然無存,與巴金、鬱達夫、徐誌摩等名家一麻袋有餘的信函也被被抄去6分錢一斤送進了廢品站,為此,沈從文心痛萬分。

回京後有負責調查抄家情況的人走進他家的東堂子胡同51號後院,昏黃的台燈下,滿屋都是書,桌上是書、地上是書,雙人**堆著一摞摞的書。沈從文正全神貫注修改稿件,當他發現有人進屋後,臉上浮現童貞般的微笑,知道來人是問抄他家人的情況時,便搖搖頭說:“我是‘罪人’,當時哪裏還敢開口問他們,就不要再去翻騰陳年舊賬了吧。”

小屋燈光太暗,他年紀又這麽大了,腦子還很管用,眼睛卻不行了,終於看不見書上的字時,沈從文歎息一聲,聽從了張兆和的勸告,由她陪著,在1974年6月下旬去上海治眼病。

在解放後巴金最風光的一段日子裏,隻要有機會,他一定緊緊抓住去看望安慰一下自己的老友沈從文,他並沒有想到,事情也會倒過來。趕到上海的沈從文夫妻並不忙去醫院,先在來到了巴金的家。

愛妻已經離去,女兒在醫院待產,兒子還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家裏就一個70多歲的老人巴金。這位被譽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20世紀中國傑出的文學大師、中國當代文壇的巨匠的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由於生性隨和善良、寬容而慎言,“三反”沒受罪,“反右”也過去了,但終是落進了“文革”的災難中。

從1967年被關到上海市作協資料室樓下一處不滿五平方米的煤氣灶間裏後,巴金一直在批鬥、關押、強迫勞動中度日,直到1972年8月13日,愛妻蕭珊病故,他這才留在上海作協。第二年7月,當時的上海市委對巴金的問題處理是:“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發給生活費,可以搞點翻譯。”

於是,巴金立刻埋頭重譯屠格涅夫的《處女地》。沈從文夫婦來看他時,巴金正抄寫《處女地》的重譯稿累了,一個人在蕭涼、冷淒的廳堂中踽踽來回。當他們倆突然看見了對方時,都欣喜地流出了淚水。兩個剛剛從屈辱和死亡邊緣回來的白發老人,費力地把藤椅搬到走廊上,開始無拘無束的暢快。

“在這本書中,屠格涅夫通過索洛明這一形象,折射了自已的一個政治觀點:同情革命者,反對暴力革命,期望通過改良完成社會進步。這時侯你選這本書來翻譯,你的膽子比我還大了。”年青時就讀過《處女地》的沈從文說。

“我感覺屠格涅夫的觀點或許是對的,最起碼,我現在是這麽認為。”

他們從屠格涅夫的政治觀點談到當前的“革命”,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沈從文不得不離開時,巴金也忘了把自己被當時上海的“革委會主任”王洪文定為“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喜訊”,告訴沈從文。

從1974年開始,巴金與沈從文漸漸地好起來了,倆古稀之年的老頭,至少不用到鄉下去被強迫勞動,相比而言,丁玲可慘多了。

1951年,丁玲玲因《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獲斯大林文學獎,1955年,卻作為“丁玲反黨集團”的主謀遭到批判,隨即流放北大荒,一去就是8年;1970年,再被關進秦城監獄;1975年從監獄出來,即被遣送到山西省長治市老頂山鎮漳頭村勞動改造;直到1979年後,丁玲才逐步得到平反。

丁玲複出後,重返文壇,先後擔任全國政協常委兼文化組長、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公開場合中,她曾指責沈從文是“膽小鬼、市儈”。這個一輩子未動搖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堅定信念、才華橫溢的女作家,革命己根植在她的靈魂中,堅定的革命信念,使她一直保持著與這個在她看來是“保守派”沈從文的距離。

這,才是“沈丁恩怨一生”的根本所在。他們一個堅守獨立,一個堅守信仰,在探索科學和忠誠主義上各走各的路,終於是友誼雖在而心己隔離。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文星隕落,她艱難而曲折地走完了自已82年的人生曆程。在此兩年前,中國共產黨中央組織部終於頒發了《關於為丁玲同誌恢複名譽的通知》,徹底推倒多年來給她的一切罪名,肯定她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

丁玲,是在自已祖國春天時含笑離世的。

1980年,當時已83歲的朱光潛忍不住再次來說沈從文,他在《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文中寫道:“談到從文的文章風格……他不僅唱出了少數民族心聲,也唱出了舊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這就是他的深刻處。”

早在1937年,朱光潛與沈從文曾在北平的《文學雜誌》中,一個做主編,一個做編委;後來,又同在北大執教,一個是西語係教授,一個是中文係教授。因為同過事,朱光潛對沈從文了解很深,1948年1月在《文學雜誌》第2卷第8期上《現代中國文學》一文中斷言:“沈從文的作品,至少有一部分在曆史上會留下痕跡的。”

繼1980年那篇文章後,1983年,朱光潛再寫《關於沈從文同誌的文學成就曆史將會重新評價》一文,提出全世界得到公認的中國新文學家,將隻有沈從文和老舍,結果受到多方指責,認為朱光潛否定了現代革命文藝傳統。

朱光潛很少誇人,但對比自己小6歲的沈從文,卻是格外欣賞,這位集美學、文藝理論、教育、社會學、翻譯於一身的學問大師,在1986年離去,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沒機會再進城去看望沈從文先生和葉聖陶先生。

隨著個人言論在中國的漸漸開放,人們可以比較放心地來談論自已心中的好惡、觀點,除了朱光潛,特別還有夏誌清、司馬長風等文學評論家和史學家,都開始發表自已對沈從文的論述與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