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長河》與九妹2

沈從文當時就清楚國民黨,卻怎麽也料不到某一個人會使他失去後半生的創作權利!

他在為中國人寫書、為中國的文明進步寫書,他修改得如此認真、如此全神貫注,而且是一直就這麽做下來,從昨天開始、從上個月開始、從去年開始,半小時前並沒有日機在肆無忌憚地狂轟濫炸,自已也沒有鑽進過防空洞。

仿佛有人在叫他,而且一直在叫,待有一個黑影擋住桌上的書稿,他隻好抬起頭來時,看到張兆和一張憂慮的臉。

“九妹瘋了!”

張兆和的聲音很低,沈從文終於回過神來,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時,像被驚雷一震地站了起來。

在以後的日子裏,人人都說九妹瘋了,隻有沈從文說不。因為是戰時,物價天天在漲,而工資還是原來的工資,教授們的生活越來越難:

“此間事事照常,惟聞物價上漲,襯衣較好者得七百元一件,皮革較好者得千元一雙,生計問題把聯大一些本分的讀書人全縛住動彈不得,學校米貼製度若不變更,校長收入且不如工友,教書者不如門房,金嶽霖不報家眷,每月隻六七百元薪金,張奚若、聞一多孩子太多,又正在上學,就簡直辦不了。”9月19日,沈從文寫信給三弟沈荃。

沈從文不與弟弟談自家困難,隻搶時間拚命想多寫些書稿。在此前5月時在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表示:

自己目前在聯大教書,“一星期四小時,此外即自由處置,天不管地不怕”,根本不想做什麽公務員,“若想出做高級公務員,向重慶一走,早就成什麽文化委員了”。

沈從文說自己隻是希望“過兩年能抽出兩隻手來,連一禮拜五點鍾書也不教,來寫十年小說看看”。在談到創作計劃時,沈從文告訴大哥,他除了重寫以呂家坪為背景的《長河》(已寫13萬字)和續寫以王村為背景的《小砦》(計劃寫七八萬字)外,還正在寫以沅陵為背景的《芸廬紀事》(已寫2萬字)“寫成十個時,我將取個總名,為《十城記》。”沈從頗為憧憬地說。

然而,到1942年底時,可愛的九妹卻因常有異人的舉動從圖書館辭職,而《長河》一卷、《芸廬紀事》這些完稿的作品,又因為國民黨的撿查被拖著不能馬上出版,家裏生活更加糟糕,1943年3月6日,沈從文寫信主要就九妹的事向大哥沈雲麓訴苦:

“半年來,不大明白情形的,還以為我不大理她,因之抑鬱無聊,轉而念佛。到近來熟人對其行為全領教後,方知道真正問題所在,都以為最好是換移環境才有希望,正因為若不變更生活,她未必真瘋,我卻隻有氣而且急,終至於死!即此勉強支持,事業工作,也全說不上,學校教書,就無從繼續了,大小四口,怎麽應付生活,困難處實在無從想象。這麽下去既救不了她,卻隻有毀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種極端困難處,她竟毫不以為意,隻是微笑。)兆和在這個情形下,一麵明知我的困難,一麵又絕不便說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餓害病,而我毀去前途,怎麽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話不說,家庭本來應有的幸福與精力,可說全耗盡了。

“關於九的事,十年來我從不曾向你們要求幫助,如今實在需要你和得餘來幫忙處理處理了。很明顯即我們這裏生活,實在已近於戰時生活,單純而簡單,好好工作,老老實實吃飯,省省儉儉用錢,寬打窄用,量入為出,無交際,無幻想,更無花樣。九卻完全生活在空想中,還隻覺得這裏不美,那裏不妥,與之談事實,竟像是全無意義。老以為在修佛道,比一切人精進虔誠,萬想不到家中目前需要是應付生活,並非挽救靈魂。彼雖雲在學佛,一般念經者常態生活,卻無興趣,事事得從驚人著手,到別人全不吃驚時,便隻累我了。”

“昨天說好再不去花子處,今天又不肯在家中寫字,依然走去,必至吃飯時要用人叫方回。大哥,我看我已不大濟事了,希望為她換一地方,或可將我挽救一下。至於她其實一點不瘋,隻是不安於現狀,與目下家庭這種生活習慣太不相合,即有機會作事,恐亦難持久,因神經不安定而易變,隻是三五小時內事,任何人亦難忍受彼易變性情,任何工作亦不能用此中頭腦性情來擔負也。她雖出外十多年,性情依然如家鄉中表嫂輩,尚在算命求神中決定行止,回來比在此對於她舒適,亦可想見。若能回沅陵鳳凰,與大嫂三嫂住,一定比在此繼續下去好。因目前二三同念佛的,大致都頭腦不甚清楚,說及她慷慨處時,反而誇獎她,全想不到她將衣物給人後,要穿時還依然得我設法,我事實上又精疲力竭,用全副精力在應付一家生活,自己衣褲已破爛不堪,尚無法補充也。”

無可奈何的沈從文,隻好請求大哥把九妹接回湘西沅陵的大哥身邊。在此之前,條件優越的大哥曾有這樣的想法,可沈從文卻給他回信說:

“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間或說點抽象話語,事實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其弱點不是凡事聽我話。因若幹稍聽我話之外人,亦複成就可觀。彼自是之心強,有事使我毫無辦法,弟似未知之也。即以婚事言,五六年前夏雲對之極好,彼亦明知,至向其說及婚事時,則不允許。至今覺悟,則人無此耐心與興趣有關讀書做人類此者多,正複難言。不過如今在此,一麵在學校(上午去),一麵在家寫字讀書,尚有頭緒,生活則並不算壞,大哥與弟,應為放心。且莫來信獎彼回家,因事實上到任何處均不如在此為便利也。兩孩子對彼甚好,彼亦極喜歡兩孩子。同住多親友熟人,且習慣甚好,當此大戰未已之時,能平安無恙過日子,即應自幸,所謂不樂意,殆因空暇時間過多耳。因閑生悶,亦自然之理也。”

作為哥哥,沈從文早把九妹當成自已最親的人,從來就沒有想到要讓她離開自已,可是現在,他開始想把他這個二哥對九妹的愛護,讓大哥去接力,他為自已是世上最無奈最無用的哥哥而喪心萬分,就如同後來根本不可能繼續小說的創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