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與張兆和訂婚1

歡樂和遺憾,或許原本就是豐富多彩生命的兩種色彩,但不管怎樣,生命總得繼續下去。回到青島後的沈從文,開始了忙碌緊張的寫作和教學生活。

隻是,因為心中有了那個人的一份愛的承諾,突然就感到生命敞亮了許多,似乎有更多的光明,在生命中熠熠地閃耀著,生活變得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他仍然那樣按自己的特長來講課,講到“散文寫作”時,雖然極認真地備了課,到課堂上卻沒有講義,他隻是即興漫談,並不去引經據典,隻講自己的感受、經驗和消化了的東西。改作文時,他比任何老師都更加認真,不僅對在讀的學生,就是旁聽生的作文,隻要交到他手上,也總是一視同仁,一樣認真地批改。

青島大學圖書館有一位叫李雲鶴的管理員,人聰明,愛學習,又喜歡演戲,她不滿足月薪30塊錢的小職員生活,渴望有更大的發展,便去旁聽聞一多的課,跟他學寫詩;又旁聽沈從文的課,跟他學寫小說。

這管理員寫了篇小說送來給沈從文看,沈從文便不但給他仔細修改了,還一處一處地給她解釋,這地方為什麽就要這麽改。管理員送來的一篇文章是這樣,再寫一篇送來又是這樣,後來這圖書管理員就開始發表小說了,《催命符》、《拜金丈夫》、《為自由而戰犧牲》等小說、散文、評論,各種文體的文章一篇篇發表出來。

這個叫李雲鶴的圖書管理員,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的第一夫人江青,當年剛剛17歲。四十年後,1972年時,年近花甲、在中國政壇上呼風喚雨的江青還對《紅都女皇》的作者維特克說:“我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沈從文。”

除了教書、寫作,青島有趣的事情還很多,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幾位學人,在楊振聲那座二層小樓裏閑聊;與陳翔鶴一道,漫步在海邊的沙地上暢言,大家聊人生、談文學、品藝術、議時政,盡興而痛快。

這年初,剛發生“一·二八事變”,日本海軍陸戰隊進攻上海,駐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年中,蔣介石集兵60餘萬,對共產黨的蘇區展開圍剿。多事之秋,大學裏也得不到安逸,青大的學生,要求國民政府抗日,要去南京政府請願。

早在“五四運動”期間,楊振聲還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就是“新潮”社的主要骨幹之一,他曾因為火燒趙家樓、怒打“五四運動”中廣大學生要求嚴懲的三大賣國賊之一章宗祥,被抓進監獄。現在,學生要求政府抗日,楊振聲當然不能去阻攔。

青大的學生去了南京,蔣介石對楊振聲大為不滿了。正義總是要有人堅守的,盡管這樣的堅守會付出犧牲。因為委員長的不滿,楊振聲選擇了辭職,1933年9月,剛開學不久,他就返回北平。

楊振聲走了,沈從文也要跟著離去,楊振聲勸他說:“待我在北京站穩了腳跟,再來通知你。”

沈從文正十分地失落,巴金來了,他立刻變得小孩過年一樣歡天喜地起來。閑聊著讓巴金喘過一口氣,他就忙著給巴金讓出房子來。一切都原封不動,沈從文隻需拿走要看的一些書和稿子。見他在忙著整理這些東西,巴金搓著雙手有些著急地說:

“這恐怕不妥,我來了,卻要讓你走。”

“我搬到學校去住,那邊條件一樣不錯。”

“可是……”

“別再說了,這是早先我們在上海時說好的,我把學校分配的宿舍讓你住。”

“可是……”

沈從文見巴金那不安的樣子,放下手裏的書,拉著巴金來到屋外:“你看,這兒確實不錯,是我從湘西出來這麽些年住得最好的地方。朋友來了,如果不讓他也住住,我還真就過意不去。”

國立青島大學分配給沈從文居住的今福山路3號宿舍,是一棟距學校不遠的三層樓建築,沈從文的一套住房,正對著海麵,從窗口,可以望見陽光下“隨時變幻著顏色的海麵和天光雲影”。

沈從文在住到這裏來之後,曾寫下了這樣輕鬆的文字:“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頓小艇的平塢後,向作寶石藍顏色放光的海麵滑去。風是極清和溫柔的,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船舷,船身側向一邊,輕盈的如同一隻掠水的燕子。”

文字所描寫的風景,實際上是宿舍到下麵的海灘上隨處可見的。沈從文對這裏的美麗感受很深切:

“青島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氣是那麽好,各處地方是綠蔭蔭的。各處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雲同海中的水時時刻刻在變幻各種顏色,還有那種清柔的,微澀的,使人皮膚潤澤,眼目光輝,感情活潑,靈魂柔軟的流動空氣……”在小說《若墨醫生》裏麵,他這樣地告訴讀者說。

沈從文把這地方讓給巴金,自己去學校找了個地方棲身。在都安頓好了之後,白天,倆人各忙著自己的事情,一到傍晚,便聚在一起,“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說自己想說的事情。除了他倆人,常常還會有一個極標誌的姑娘伴在他們身邊。

這姑娘便是九妹,她跟著沈從文來到青島,仍然是插班借讀,繼續學習法語。巴金後來回憶著這段往事說:

“我在他那裏過得很愉快,我隨便,他也隨便,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他的妹妹在山東大學念書,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對妹妹很友愛,很體貼……”

在閑聊中,沈從文講得最多的,還是徐誌摩:“我在去中國公立大學做教師之前,每個月要賣一部稿子養家,徐誌摩常常給我幫忙,後來,寫多了,賣稿有困難,徐誌摩便介紹我到大學教書。”

巴金則跟沈從文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自己正在今福山路3號開始動筆要寫的故事:

“一個畫家,把一女模特兒收為情婦後,不久便想拋棄她。模特兒於是聲明,若這樣自已將自殺。畫家不信,結果模特兒真跳樓自殺,未遂身殘。畫家悔恨不已,隻好與她結婚,但婚後生活卻極為不幸。”

“這故事與莫泊桑的《模特兒》比較接近。”沈從文坦率地說:“《模特兒》講一個丈夫發現妻子不忠後決定殺死她,可當她孤獨無助地站在他麵前時,他的同情心產生了,於是帶她回家,撫養她,照顧她。妻子不明真情,十分感激他;而丈夫又憐憫又厭惡她甚至再起殺心,最後她終於壽終正寢了。”

沈從文說完,不等巴金回答,又說:“無愛的婚姻悲劇,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比較普遍的事情。”

巴金的這個愛情悲劇故事在青島寫成了,取名為《愛》,除了這個短篇,巴金還在沈從文的家裏寫了中篇小說《砂丁》的序言,在“序言”中,巴金說,“希望永遠立在我們的前麵,就在陰雲掩蔽了全個天空的時候,我也不會悲觀的”;還指出,這是“用另一種筆調寫成的”,是“忙迫”中的產物;末尾,巴金特別注明“一九三二年九月巴金在青島”。??

時間很快過去,巴金在沈從文家裏住了一星期,他有事要去北平。臨別時,沈從文給巴金寫了自已兩個朋友的地址:

“你到北平,可以去看這兩個朋友,不用介紹,隻要提我的名字,他們一定會好好待你。”

沈從文介紹的這兩個人,一位姓程,在城裏工作,業餘搞點翻譯;一位姓夏,在燕京大學教書。巴金後來去找到他倆,隻說沈從文介紹的,他們果然待巴金十分友好,與巴金談文學、談沈從文。

巴金後來回憶說:“我從談話時看得出,他倆對沈從文都非常關心。以後接觸到了更多的沈從文的朋友,我發現他們對沈從文同樣都有一種很深的感情。”

這倆人後來也成了巴金的朋友,巴金一年後再到北平,還去燕京大學夏教授的宿舍裏住了十幾天,一直把中篇小說《電》寫完。

“我常說我是靠朋友生活的。友情在我過去的生活中,就像一盞明燈,照徹了我靈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又多了一點點光彩。我有時禁不住問自己,假如我沒有那麽多朋友,我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可憐的人?我自己也不敢給一個回答。”巴金後來十分感慨地說。

1932年的沈從文,精力十分旺盛,這年在報刊發表作品近40篇,出版了《虎雛》、《記胡也頻》、《泥塗》、《都市一婦人》等集子。創作上的豐收,對沈從文來說已經習以為常,而愛情上的豐收,卻剛剛開始。

元旦節剛過,沈從文就急急忙忙地從青島趕往蘇州,在蘇州九如巷三號大宅中,拜見了嶽父和嶽母。他們都是挺開明的人,看見女兒自己願意,一家大小又都喜歡他,便也就同意了。

八天後,沈從文與張兆和在蘇州舉行了一個並不那麽簡單的訂婚儀式,然後雙雙來到青島。

沈從文人生最美妙的日子,就這麽開始了。白日裏,他安心於寫作和閱讀,張兆和去青島大學圖書館上班,下班以後,倆人熱聊起來,人生、文學,還有社會上的種種事情。

冬天很快過去,春天說來就來了,沈從文陪著張兆和,去嶗山作一日遊,路過北九水時,“見村中有死者家人‘報廟’行列,一小女孩奉靈幡引路。”

這樣的全中國都依循的風俗,讓沈從文想到了故鄉。他忘了趕路,站著看了很久,甚至陷入了沉思,直到張兆和在前麵大聲催他,才應聲去追趕張兆和。

“真是太妙了,剛才的這一幕我想是印入我的靈魂中了,我一定會據此寫出一篇小說、一篇最好的小說。三三,你信嗎?”沈從文有些激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