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徐誌摩的萬般抬舉1

沈從文氣喘籲籲地趕到香山,熊希齡正在那兒等著他,見他來了,盯著他有半晌不說話。

這個1913年的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當年因袁世凱要複辟帝製,堅決反對,這才憤然辭職,來致力於慈善和教育事業。他之所以創辦著名的香山慈幼院,原因是1917年9月時發生的一場大水災,順直省區(包括直隸、京兆兩省區,即現在的河北、北京地區),一下子淹沒了一百零三縣,有六百三十五萬一千三百四十四名百姓受災。看到這場巨大的浩劫使得成千孩子淪為孤兒,熊希齡於心不忍,他說,這些孩子生下地來並無罪惡,為何遭此慘惡呢!

於是,他便努力創辦了這所大規模的慈幼院,把城內外無依無靠上千的苦孩子都招進來一同接受教育。

生於1870年的熊希齡,在沈從文上香山這年時他剛好55歲,雖受梁啟超等的影響主張維新立憲,但對於新文學的興趣卻並不是很大,對似乎沒受過很好教育的沈從文這個遠房親戚,也不是很看重。

開始想讓他回去,有一個安穩的生活。結果看他這麽堅持,還得到梁啟超的欣賞,便也有了成全一下他夢想的念頭。誰知沈從文上山不久便寫了《用A字記錄下來的故事》這樣的文章來攻擊他生日的奢侈。關於這一點,熊希齡雖然不快,卻還不是怎麽在意。在他看來,年輕人敢於不計功利地蔑視權威,這倒是種難得的品質,加之沈從文的愛國情懷讓他產生好感,在知道沈從文挨了教務長的罵後憤然離去的事後,便讓人喚沈從文來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事情我都清楚了,就為別人敲你幾下棉鞋,就跑了?”熊希齡麵帶微笑地問沈從文。

“士可殺,不可辱。這話,您肯定比我更清楚。”沈從文的回答聲音雖輕,卻很是理直氣壯。

熊希齡聽了,隻想笑出來,又怕傷了這小青年的心,隻好忍住了,故作輕鬆地說:“這話,我是很清楚。不過,我好象聽說是你寫文章罵別人在前。”

沈從文一愣,低頭想了好一會才說:“我隻是具實而言。”

“我來跟你說理,你倒是狡辯了。你罵別人是什麽?難道是具實而言。有理不在言高,我想你該聽說這話,何況你動不動罵人,這難道是君子所為?”

熊希齡的口氣裏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味道,沈從文心裏雖然很不樂意,卻一時無話可說。是啊,我罵他是狒狒,是野獸,為什麽要罵呢,如果不罵就把事情寫清楚,不是更好嗎?

熊希齡見沈從文不吭聲,一張緊繃的臉漸漸緩和下來,擺了擺頭,說:“這樣吧,我與新任的甘肅省長薛篤弼有點交情,昨晚剛好遇上了,我跟他談了你的事,他答應讓你去省府做一個秘書。你看,怎麽樣?”

沈從文心裏一熱,感激地看了熊希齡一眼,低下頭去。

“是不是擔心路費?我告訴你,他已經特意為你留下了五十元路費和一張他的名片,讓你盡快到甘肅省政府去找他。”

沈從文的心裏又是一動,再次抬頭感激地望著熊希齡。

“這樣吧,你先把錢和他的名片拿去,爭取一兩天就動身。”

“我,要想一下。”

沈從文突然說,本來已平和下來的熊希齡有些吃驚地瞪著沈從文。

“我真的要想一下。隻是,這次不管去不去,我都感激你。”

“我不用你感激,要感激就感激薛省長去吧。”熊希齡搖搖頭說。

到下午時,沈從文自己去見了督辦,低了頭小聲地說:“我想好了,還是請您把錢和他的名片都退還給他。”

“這麽說,你是不願領我的情?”

“不是,我還想在圖書館裏工作。”

“哦!”熊希齡閉上了眼睛,沉思著。

好一會,他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沈從文,輕輕地問道:“聽說,你的東西都搬走了?”

“我再搬回來。”

“暫時不用搬了。”熊希齡說到這兒停了停,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然後很快地說:“這樣吧,既然你安心在圖書館工作,明天就到北大圖書館去進修幾個月。在那兒,你可以一邊學習,一邊搞你的創作。隻是,該學的東西都不要給我拉下。”

沈從文高興地答應一聲,感激地望著熊希齡,眼圈有些兒發紅。

“去吧,去吧!你可以先到財務室領二月的工資。”熊希齡向他揮揮手。

沈從文去領錢的時候,又見到了教務長。他本想裝作沒看見,教務長卻迎著他走過來,像是他倆之間根本就沒發生過什麽事似的對他說:“你這個人還真怪,到省長身邊去做秘書,也不肯去。”

沈從文聽了,心裏在發笑。我如果去省府做了秘書,同我在陳軍長身邊做文書又有什麽兩樣呢。正這麽想著,又聽教務長說:“你可能不知道,那可是一條升官最好的捷徑,怎麽說幾年出來也能當一任縣長。”

“難道我在家裏不就是有這麽一條路讓我走嗎?我可就是從那條路上逃出來的啊!”沈從文心裏雖這麽想,卻沒有說出來。隻微笑地看著他。

“你到底想做什麽?難道做一個圖書管理員比做一個省府的秘書還好?”教務長忍不住又問他。

“我不知道職業有什麽貴賤、有什麽好壞,也不想知道這些。我隻是為了證實一下,為了信仰和希望,我也能夠活下去。”

“為了信仰和希望?”

“對,隻有這樣,我才會感到自已活得象個人。”

教務長聽了,有些目瞪口呆地望著沈從文。

人這一輩子很短,許多人為了名利白白地就把自己短暫的生命給浪費了。這些人或許也掙到了一時的名聲,或許也掙得了上億家產,結果還是在空虛中死去,因為他沒有信仰和希望,隻有名利的欲望。

可是,為了信仰和希望的沈從文,在以後的日子裏會活得怎樣呢?

十一月的北京,色彩依舊斑斕。

北京大學的校園裏,整體建築頗具匠心,讓人雖然棲身大都市裏,卻也能品味到怡馨的大自然風光野味。沈從文剛觀賞過香山燦燦的紅葉,又領略了碧雲寺的異常靜僻,現在漫步在北大最安靜的一處幽林中,體會著噪雜裏的一種特有的靜謐及氛圍。

下課了,再不用去想什麽“以讀者為軸心,主動替讀者解難釋疑”,或者是什麽“圖書如何編目”等方麵的問題,他想到了慈祥的母親,想到了可愛的九妹,她們倆,是他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最掛念的兩個女人。

母親給他的太多,他想報答;作為親哥哥,他欠九妹的太多,沒有盡到一個好哥哥的責任照顧過她。記得他出門當兵時曾在心裏發誓:待自已做了將軍以後,第一是給母親造一棟好房子,請幾個人專門服侍她;第二是給九妹買好多她喜歡的衣服、手飾和糖果。

因為做將軍需要太多士兵的骨頭來鋪墊,他隻好放棄了做將軍的夢,但卻從沒有放棄報答母親和照顧好九妹的夢想。

小時候,“大哥曾帶了幾株玫瑰回家種在缽子裏,當第一朵水紅的玫瑰在第二個缽子上開放時,九妹同六弟兩人每早上都各爭先起床跑到花缽邊去數夜來新開的花朵底多少……九妹還時常一人站立在花缽邊對著那深紅淺紅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覷著她微笑的樣子……”

唉,我可愛的九妹,讓我心痛的九妹!

沈從文在心裏喊著,腦海裏突然閃出一道光亮。

“玫瑰與九妹!我得把這篇文章寫出來!”

沈從文說出了聲,把自己竟嚇了一跳,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定下心來,匆匆地走出幽林,回到他漢園公寓的窄而黴小齋,開始寫作。

“那年的玫瑰糖呢,還是九妹到三姨家裏折了一大籃單瓣玫瑰做的。”寫完文章的最後這一句,沈從文長長地舒了口氣,正準備從**爬下來,聽到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喚他。

“是陳翔鶴!”他聽出了聲音,歡天喜地地迎出門去。

陳翔鶴手裏拿著一份《晨報副刊》,在沈從文的麵前使勁地搖動著,滿麵春色地說:“你這鄉下人,還真行啊!”

“是我的哪篇文章又發表了,對吧?”

“你自己猜是哪篇?”

“劇本《賭徒》?”

陳翔鶴搖搖頭。

“小說《更夫阿韓》?”

陳翔鶴還是搖搖頭。

沈從文困惑地看著陳翔鶴。自己的文章發表有幾十篇了,現在自己都沒了初發時的興奮,是什麽文章,會讓陳翔鶴還這麽興奮呢?沈從文正這麽想著,陳翔鶴說話了:“是你的《市集》。”

“《市集》?怎麽會是《市集》呢?我投給《晨報副鐫》已經有快四個月了,怎麽現在才發表?”

“這你還不知道吧,徐誌摩在10月1日接手了《晨報副鐫》,出任主編,更名叫《晨報副刊》。”

“徐誌摩先生任《晨報副鐫》主編了!”

“不再是《晨報副鐫》,已改名為《晨報副刊》了。”

“這真是太好了!”沈從文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旋即又擔心起來,說:“我這《市集》因為在《晨報副鐫》上滿了兩月都沒給發表,我就又投給了《燕大周刊》,很快發表後,《民眾文藝》又給轉載了。現在《晨報副刊》再刊發出來,己經是第三次刊發。這事,徐誌摩先生一定不知道,真是對不住他。”

“這沒什麽,他看上你的文章,給你發表,你沒什麽對不住他的。”

“有,這是我對不住他。你想想看,他為什麽刊發這篇文章,指定是因為他不知道這篇文章已經發表過兩次。”

“或許吧,不過……哎,我怎麽跟你爭起這個來了。我是來告訴你,我這麽興奮,不是說你又發表了一篇文章,而是……”

“快說,而是什麽?”

陳翔鶴把手中的報紙遞過去,說:“你自已看,這裏除了你的文章,還有徐大詩人的一段欣賞文字,我是因為這個為你感到高興的。”

沈從文聽了,眼睛一亮。他接過報紙,看到了徐誌摩編發的《市集》,更看到了文章後特附的一段“誌摩欣賞”:

“這是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村畫。作者的筆真像是夢裏的一隻小艇,在波紋粼粼的夢河裏**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給這類的作者,批評是多餘的,因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鬆的不出聲的批評者。獎勵也是多餘的,因為春草的發青,雲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

沈從文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段文字,激動地流出眼淚。陳翔鶴走後,沈從文想來想去還是寫了一篇《關於〈市集〉的聲明》寄給徐誌摩,在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懇求道:

“誌摩先生:看到報,事真糟,想法聲明一下吧。近來正有一般小搗鬼遇事尋罅縫,說不定因此又要生出一番新的風浪。那一篇《市集》先送到《晨報》,用‘休芸芸’名字,久不見登載,以為不用了。接著因《燕大周刊》有個熟人拿去登過;後又為一個朋友不候我的許可又轉載到《民眾文藝》上——這此又見,是三次了。小東西出現到三次,不是醜事總也成了可笑的事!這似乎又全是我過失。因為前次你拿我那一冊稿子問我時,我曾說統未登載過,忘了這篇。這篇既已曾登載過,為甚我又連同那另外四篇送到晨報社去?那還有個原由:因我那個時候正同此時一樣,生活懸掛在半空中,夥計對於欠賬逼得不放鬆,故寫了三四篇東西並錄下這一篇短東西做一個冊子,送與勉己先生,記到附函曾有下麵的話——‘……若得到二十塊錢開銷一下公寓,這東西就賣了。《市集》一篇,曾登載過……’至於我附這短篇上去的意思,原是想把總來換二十塊錢,讓晨報社印一個小冊子。當時也曾聲明過。到後一個大不得,而勉己先生盡我寫信問他請他退這一本稿子又不理,我以為必是早失落了,失落就失落了,我哪來追問同編輯先生告狀打官司的氣力呢?所以不問。不期望稿子還沒有因包花生米而流傳到人間。不但不失,且更得了新編輯的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