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林宰平的鼎立推薦1

沈從文有了給林宰平寫一封公開信的願望,當他拿起筆來時,想說的話太多,竟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我其實還沒有想好要對他說什麽,那麽多似乎要說出來,其實又說不出來模糊的話語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看來這封得再等幾天再寫,到時什麽就都會想得很清楚了。”

沈從文這麽對自己說,開始來構思一篇小說。

他很快想起了家鄉那個被人尊敬的韓伯,一個善心永遠為別人著想的打更老人。無論是誰家大門忘了關,他一定會和氣地走去給提個醒。他愛喝兩口酒,非常地滿足而每天都快快樂樂。最有意思的是:他本來是個更夫,是要告訴眾人更準確一點時間的人,而他打更卻不守時,人們對此卻安之若素。

第二天,《更夫阿韓》寫出來了。這樣一篇小說,更像一幅素描,畫出一個永遠愉快、自得其樂而又極善良的老更夫,展示出似乎是另一個國度的生活,在那裏,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那麽重要,在他們的生命中,時間根本就是一個由生到死的整塊,似乎不需要那麽細細分割成小格子。

一個天才的作家總是能很敏銳地捕捉到不一樣生活的差別,並帶給人一個最真實的感受,讓人在感受中似乎明白或是悟到了一些什麽。

《更夫阿韓》很快發表出來,這篇沈從文從記憶中尋覓出來的故事,盡管還隻能繪出一幅簡單的素描,卻足以讓視時間為黃金的大都市人兩眼一亮,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麽一塊逃脫了時間掌握、寧靜深遠的化外之地,原來人生還可以過得這麽悠哉閑哉!

一口氣寫完《更夫阿韓》,沈從文舒了口氣,又過了三天,在5月8日這天晚上,他感到自己要對林宰平說的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時,便在燈邊坐下來,開始寫這封想了幾天的公開信:

“致唯剛先生”

寫完這個標題,沈從文照例停一會,然後迅速寫下“副刊記者轉唯剛先生”這麽一行字。

“本來我沒有看每日新聞的資格,因為沒有這三分錢。今天,一個朋友因見到五四紀念號先生一篇大作,有關於我的話,所以拿來給我瞧。拜讀之餘,覺得自己實在無聊,簡直不是一個人,惶恐惶恐。”

在這個“開場白”中,為了一點小小的虛榮,沈從文在知道消息的時間上,表述並不是很誠實,好在他接下來很坦誠地說明了自己不是學生,而“是在軍隊中混大的”,為著“想做人,因自己懦弱,不能去搶奪,竟不能活下去。但自己又實在想生,才老老實實來寫自傳。”

象我這種人,“除了狂歌痛哭之餘,做一點夢,說幾句囈語來安置自己空虛渺茫的心外,實在也找不出人類誇大幸福美滿的夢來了!無一樣東西能讓我浪費,自然隻有浪費這生命,從浪費中找出一點較好的事業來幹吧!”

信的最後寫道:“‘替社會成什麽事業,’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卻隻想把自己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

信寫到這裏,沈從文感到自己滿腔的苦衷也倒得差不多了,輕輕地舒了口氣,在下麵注上日期:

“1925年5月8日作。”

沈從文一吐苦衷,心裏舒服了許多,靜靜地迷了一會神,想到了大前天寄出的那首題名《春月》的詩,便翻出底稿來看:

“雖不如秋來皎潔,

但曚曨憧憬;

又另有一種,

淒涼意味。

有軟軟東風,

飄裙拂;

春寒猶似堪怯!

何處瀏亮笛聲……”

他在心裏誦讀著,最後搖了搖頭。心底的感受,沒能很好的表達出來,文字也不是很精美。沈從文自己評價過後,又有些拿不準。是不是真是這樣呢?他這麽問自己,想起兩個剛結識不久的朋友,於是便把這詩稿藏進衣袋,匆匆地趕到《民眾文藝》編輯處。

胡也頻已遷去了另外一個房間裏,在他的一個朋友指點下推門進去,見到了滿地都是撕碎扯爛的書同報紙的殘葉,沈從文大吃一驚,掉頭去看胡也頻那張黑著的臉。

“有事嗎?”胡也頻定了定神問他。

“寫了首詩。”

“快拿來看看。”

沈從文把詩稿遞去,胡也頻接過詩稿,歪起頭看了看說:

“不錯,有些象征主義詩潮的味,又有些古典詩詞的味。”

“你是說它不倫不類。”

“不是,絕對不是,我是說你把這兩種東西契合的還不錯。”

沈從文搖搖頭,望著地上書的殘葉同報紙,問:“你這是?”

“丁玲她回去了。”胡也頻輕輕地說,眼圈竟然發紅了。

“這麽快,為什麽?”沈從文擔心地又問。

原來,丁玲發出了給魯迅的那封求援信後,卻因為魯迅聽了身邊人主觀的誤解,終不給丁玲有半個字的答複。絕望了的丁玲,隻好孤身一人跑回湖南去了。

胡也頻當然不知道魯迅對丁玲的誤解,卻知道丁玲的困境,沉痛地說:“生活,一定是生活所逼!來北京是為理想,回去定是因為生活,許多人都是這樣。”

沈從文聽了胡也頻的話,沉默了許久,長長地歎了口氣。

“昨天,我去看了魯迅。”

“魯迅,就是北大講授《中國小說史》的魯迅?”沈從文問。

“就是,項拙與他認識,早些天帶我去過他家。”

“這次見到了嗎?”

“沒見到。我遞一張‘丁玲的弟弟’名片給傭工,然後站在門口等,卻聽到魯迅在屋裏對傭工煩躁地說:‘告訴他說我不在家!’不知為什麽,這一次魯迅怎麽就不肯見我。以前,他對我們這些文學青年是很熱情的。”

“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在自己的名片上注明是丁玲的弟弟。”

“我告訴你,前些天丁玲曾給魯迅寫了封求援信,一直沒有回音。我認為自己與魯迅有一麵之識,想去替她說說話。”

胡也頻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一番好意,竟然弄巧成拙。因為他和丁玲的字,都與沈從文的差不多,魯迅看了他的名片,認為又是沈從文來作弄自己,所以才大為惱火。這從後來魯迅給友人錢玄同的兩封信中,看得十分分明。

這年7月12日,沈從文在錢玄同等人編輯的《京報》附刊《國語周刊》上發表了一首用家鄉土語寫的詩《鄉間的夏》。魯迅見了之後,便在當天給錢玄同的信中說:“這一期《國語周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芸芸,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

到7月20日,魯迅就丁玲的信、胡也頻的來訪、沈從文的詩,又在給錢玄同的信中說,沈從文是“敝座之所以惡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細如蚊蟲之字,寫信給我,被我察出為阿文手筆,則又有一人扮作該女人之弟來訪,以證明實有其人。然而亦大有數人‘狼狽而為其奸’之概矣。總之此輩之於著作,大抵意在胡亂鬧鬧,無誠實之意……”

無辜的沈從文,這時公開發表第一篇文章還隻有半年多,卻因為一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受到一位文壇巨人的鄙視和無端指責,當時實在氣憤不過。或許是山的影響,湘西人天生都有些傲骨,有些不懼權威的天性。再加上後來魯迅在知道丁玲實有其人後,雖承認說:“那麽,我又失敗了。既不是休芸芸的鬼。她又趕著回湖南老家,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大半是不願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了,可見她抱著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沒有回她,倒覺得不舒服。”

在這段話中,魯迅對丁玲表示了歉意,但從始至終都沒有對被他傷害的沈從文有過半句諸如此類的話語。因為有這樣的故事,又因為在以後的歲月裏,魯迅和沈從文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還發生過一些爭論,很多人便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最溫和的說法也是:這其中,固然有著思想和見解的原因,但因為丁玲的信、胡也頻的來訪產生的誤會,一定是影響他們相互終生不采的原因之一。

其實不是這樣,這兩位文學巨人,心胸都沒有這麽狹隘。這從他們彼此間對對方在文學成就上的評價可以看得很分明。沈從文在他後來所寫的一係列論述中國新文學成就的文章中,始終將魯迅的創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魯迅,在1935年與斯諾的一次談話中,也肯定沈從文是自新文學運動以來,“出現的最好的作家”之一。這就充分說明,他們之所以不願意交往,原因還是思想和見解的分歧。

這,當然是後話。

沈從文聽了胡也頻的解釋,當時對魯迅也有一點看法:這人,在這種事情上,真比不上鬱達夫啊!沈從文雖然這麽想,卻沒有說出來,隻聽胡也頻又說:“我想去一趟湖南。”

“去看她!”

胡也頻認真的點點頭。沈從文見他去意已決,於是忙著翻自己的衣袋。胡也頻知道他在找錢,便攔住他說:“不用,我已經借了些錢。”

沈從文不理他,還是把剛收到的幾元稿費全掏了出來,塞到胡也頻手上。看到他還有推辭,沈從文便嚴肅地說:“如果不要,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第二天,這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年輕人,再也抑製不住胸中高漲愛的潮汐,隻身趕到湖南去找他的最愛。沈從文後來在他的《憶丁玲》中回憶道:“這海軍學生,南方人的熱情,如南方的日頭,什麽事使他一糊塗時,無反省,不旁顧,就能勇敢的想象到別一個世界裏的一切,且隻打量走到那個新的理想中去,把自己生活同別一個人的生活,在很少幾回見麵裏,就成立了一種特殊的友誼,且就用這印象,建築一種希望,這種南方人熱情,當時是使我十分吃驚的。人既一離開,如今便到了使他發狂的時候了……一切朋友的‘世故’,皆不能戰勝這個人的‘熱情’,結果北京城公寓裏少了一個女人,不久就又少了一個男子。我們的消息因此也就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