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前555年9月,一個秋風蕭瑟的清晨,在陬邑大夫叔梁紇府第的堂前,一個極美麗的少婦,抱著一個極天真的小孩,在窗前一邊緩緩地走來走去,一邊教他讀詩:“落葉啊落葉啊,秋風吹你……落葉啊落葉啊,秋風飄你!”

小孩還剛滿3歲,純潔得象沒有一點雜質的山泉,卻又靈慧得如同一個飽讀詩書的士人,兩片紅潤小唇吐出的文字,一個個字正音準、令人稱奇。看小孩讀書,是美少婦最高興的時刻。此事要放在平時,她會欣喜地瞅著小孩那兩片小唇,抻耳迷神地聆聽著小孩讀詩,如聽天籟之聲一般。可是今日,她卻沒了平時在這種情況下的高興,隻掩飾不住焦急地偶而舉目探望著窗外凋蔽的百花,抻耳偷聽著窗外淒淒的秋風,仿佛在擔心什麽,又仿佛在希望什麽。

孟皮終於來了,一瘸一瘸、慌慌張張地如同病貓般挪過來。他是叔梁紇另一小妾周氏生的兒子,今年已經18歲了,卻還經常讓美少婦給他擦鼻涕。這回見到美少婦,他積習地用肮髒的手背擦一把肥大的鼻子,然後雙手緊抓住窗沿,睜大一雙驚恐的眼睛,隔著窗呲牙裂嘴地對美少婦喊道:“姨姨,姨姨!父親讓你帶上弟弟,快去!”

“哦!”美少婦應了一聲,抱緊小孩,急步拐過一道照壁,跨出堂屋大門。

淒淒的秋風,放肆地嘶鳴著,玩童般地卷起一摞飄零的碎葉,朝她身上扔過來。美少婦眯起月芽般美麗的大眼睛,使勁地抬高右臂,盡可能地遮住懷中小孩一張鮮嫩的臉,然後撒腿朝正屋跑去。

她名叫顏征在,也是叔梁紇的小妾;懷中抱著的小孩名叫孔丘,是她與叔梁紇生的兒子。

叔梁紇姓孔名紇,字叔梁,故稱叔梁紇,是殷王室的後裔。殷被周武王滅後,宗室微子啟被分封到宋國做一個諸侯國君,叔梁紇先祖由諸候轉為公卿,到他的五祖孔父嘉時,繼任了宋國的大司馬。周時分設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大司馬為其中夏官的長官,如同後朝的兵部尚書,掌管國中軍事大權。就在這期間,宋國太宰華父督作亂,孔父嘉與宋殤公一道在亂中被殺。為了避難,孔家一族往東北逃生,一直逃到幾百裏外的魯國才停了下來。從此,殷王室後裔的孔家一族,開始了作為魯國人的生涯,原本的卿位沒了,下降為一般的士人。真是花無百日好,人無幾代昌啊!隻不過,這頗有誌氣的孔家一族卻並不因此就沉沒於滾滾向前的曆史波濤中,而是一代又一代、一直努力地奮鬥著要浮上來。到叔梁紇的祖父防叔時,終於出來擔任了?魯國世卿大族臧孫氏位於曲阜之東的封地防邑大夫。可惜僅此一代,又沉默於萬人爭遊的曆史波濤中,到叔梁紇的父親伯夏時,再回到了普通百姓的身份。幸好,聽著顯赫的先祖讓人自豪的故事長大的叔梁紇,在春秋紛亂的波濤中遊逛到魯國的昌平陬邑,憑了自己出眾的人品、博學多才和超常的勇力,再一次爭到陬邑大夫的名位。

讓人遺憾的是,這位誌向高遠的陬邑大夫身體雖然很強壯,夫人施氏也善長於生育,一口氣就給他生了九個,隻可惜都是女兒,沒有一個男丁、沒有一個能給他傳宗接代的人。叔梁紇唉聲歎氣,隻好再娶一妾周氏,終於有了唯一男孩孟皮,誰知又是個殘疾。叔梁紇傻眼了,他一直以來以勇力著稱、以先祖為榮、一心想為祖上爭一口氣,自然不甘心孔家一族就此香火無繼,他做夢都想著能有一個比自己出色的兒子,能將這殷王室的後裔、孔家一族發揚光大,在滾滾而去的曆史長河中躍然出來,嘹亮家族的聲譽。於是,他隻好拚了性命,不顧自己的老邁,在已經盈盈滿滿68歲時,滿懷信心和希望地娶了宋國的一個出生於書香門第之家的美麗姑娘、年僅18歲的顏征在為小妾。

這是一個柔情似水的姑娘,也是一個灼熱如火的姑娘,十八年的陽光雨露,已將她滋潤得含苞欲放、美麗動人。征戰了一生的叔梁紇為她的美麗醉了,在消魂中返老還童,釋放出老男人最珍寶的新生命。就在這陬邑古老的宅院中,這一老一小,竟然也成了兩塊捏在一起的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於是,姑娘變成了婦人,又變成了母親,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個極天真的小男孩,一個殷王室的後裔——健康、靈慧的孔丘。

每個人的一生,都隻能在各種各樣的遺憾中結束,叔梁紇當然也不能例外。他終身努力,再一次得到了大夫的名位;老年得子,又滿足了人生一樁最大的心願;但他卻不能親手來撫養和培育自己的愛子,就在孔丘剛生下來的第三天,叔梁紇在一次戰鬥中受了重傷。英雄戰死沙場,本是件極為體麵的事情,何況他還隻是受傷,應該算是幸運的。可是,他年近古稀得子,需要他來撫養教育,而他卻從此一直病歪歪地躺在**,一躺就是三年,不能不算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叔梁紇受傷之後,他的本來還算富裕的家境每況日下,主持家務的正妻施氏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對兩個妾橫鼻子瞪眼,甚至還隨口罵出一些讓女人一世都想不通、咽不下的話來。孟皮的母親周氏,就是這麽給逼死的。好在孔丘的母親顏征在心胸寬廣許多,又有一個能給她無限美好希望的愛子,這才一直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原指望叔梁紇的病有朝一日會好起來,沒想到三天前病情突然加重。顏征在想去服侍他,施氏不但不同意,反而連看也不讓她看一眼。

直到這個秋風蕭瑟的清晨,顏征在總算能見到丈夫叔梁紇。可是,原本英雄健壯的叔梁紇,身體已經開始僵硬,隻有那雙大眼睛,還象平時一樣,凸凸鼓鼓地瞪著,象是在祈求什麽,又象是在等待什麽。施氏之所以讓顏征在來,就是害怕叔梁紇的這雙凸凸鼓鼓地瞪著的大眼。為了讓它閉上,施氏盡了全力,可怎麽弄也無法給它合攏來。萬般無奈之下,她這才讓孟皮去喚來顏征在。

“趕快,趕快把他的眼睛合攏來!”施氏對剛進來的顏征在大聲喝道。

望著丈夫死不瞑目的雙眼,顏征在放下孔丘,伏在他的身上,傷心地哭了。嫁給叔梁紇,是顏征在自願的。在顏征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叔梁紇是個朗朗的英雄,對他非常崇拜。四年前,當叔梁紇來她家提親的時候,顏征在家的七個姊妹都還是待嫁的姑娘,父親征求她們的意見,問誰願意嫁給叔梁紇。姐妹們雖然都喜歡英雄,可又都嫌叔梁紇年紀太大了一些。正當眾姐妹還在猶豫時,排名老四的顏征在第一個自願出嫁。可是,好日子實在是太短了一些,還剛剛四年的時間,他就去了,想著真讓人傷心。顏征在一邊哭一邊回想往事,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滴。孔丘聽到母親的哭聲,不知是怎麽回事,拚命地爬上床,想看看自己的父親。

“不要哭了,把他的眼睛給合上!”施氏又一次更加厲聲地喊道。

顏征在止住了哭聲,抱起孔丘,跪在叔梁紇的床前,輕輕地說:“夫君,小妾一定將孔丘培養成人、光大門庭,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你就放心地去吧!”

顏征在的聲音,如長流細水,悲痛中裹著豪情。施氏見顏征在沒有按她的要求去做,而是在說一些在她看來是不關痛癢的話,一時怒從心起,正要發作。就在這時候,隻聽得顏征在的聲音遠遠傳回,屋子裏又分明地起了一陣噝噝入侵大地的響聲,原來竟是叔梁紇在緩慢地閉上又大又圓的眼睛發出的聲音。施氏見了,一張霸氣的臉上露出恐懼,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嗔目結舌地站在那裏。顏征在看見丈夫閉上了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將目光從丈夫閉緊了的雙眼上移開,望著如老者一般麵色肅然的孔丘,喃喃自語道:

“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的父親,就一定會言而有信!”

安葬了叔梁紇之後,若大的府第,就剩了一堆女人和兩個小孩——殘疾的孟皮和年幼的孔丘。叔梁紇臥床三年,早耗去了他一生的積蓄,留給顏征在孤兒寡母的,就一間空****的房子。如果僅僅這樣,顏征在是不會想著要離開這住了四年的府第。問題是除了貧困,她還要麵對一個性格怪癖而又霸道、對自己還萬分瞧不起的施氏和她的一群女兒女婿。頗有教育天份的顏征在知道:

要教好兒子,首先就是要給他選擇一個好的環境,把兒子放在不好的環境中,就如同將幼苗插在鹽堿地中一般,不但長不大,還會過早地枯萎死去。

“可是,我們孤兒寡母的,該去哪裏?哪裏才是我能夠擁有的、最適合我兒子成長的地方呢?!”

在叔梁紇死後僅僅隻有三個月時,顏征在徒然間憔悴了許多,她每日都要望望蒼天、望望兒子,在自己的心裏如泣如訴地這麽詢問一番。此刻的顏征在,所有的希望,都在孔丘身上。她是多麽地渴望,能有一個適合孔丘成長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