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去燕京找一本書1

行走在難見人煙的莽原上,符大閏和丘彈冰談論著那匹八百年前的野馬。

“後來,”符大閏說,“是狼幫了符德。”

丘彈冰很難想像。

“符德看見,紫馬在前方遭遇了狼群。有十頭狼,它們很快把紫馬包圍起來。紫馬的武器是它的蹄子。有些別扭的是,馬隻能用後蹄打擊對方,這叫‘尥蹶(liào juě)子’。也就是說,當它前方遇敵,它必須轉過身去才能開始進攻。用這種別扭的進攻方式,紫馬還是敲碎了三頭狼的頭骨。它幫狼群淘汰了不良品種,也使自己麵對真正的強敵。”

“剩下七頭更凶猛的狼……”丘彈冰擔心道,“符德為什麽還不出手?”

“他在等待。”

“等待什麽?”

“等那七頭狼進餐完畢。”

“它們已經開始吃那野馬了嗎?!”

“不,它們吃的是同伴的屍體。狼被稱為‘森林清道夫’,連腐屍都吃。”

丘彈冰慶幸道:“它們有東西吃了,就不會再吃野馬了。”

“那匹野馬可能也是這麽想的,但情況並不是這樣。”符大閏說,“它們是一群餓狼。一方麵餓狼的胃口很大,一方麵餓瘦了的狼沒有多少肉,很少的肉難以滿足很大的胃口。所有它們不會放過這匹被草原養得壯壯的野馬。符德怎麽想的呢?他認為饑餓跟狼的戰鬥力有關,它們的進食緩解了饑餓,同時也削弱了它們的戰鬥力。”

“他就等待狼群的戰鬥力被它們自己漸漸削弱?”

“是的。等三具狼屍隻剩骨骼,符德持刀出現在紫馬身旁。他手刃一狼,讓剩下的六頭狼再分食狼屍。當他用同樣的辦法又連斃二狼,剩下的四頭狼已吃得飽飽,毫無鬥誌,當即撤圍而去。”

“我現在明白了,”丘彈冰笑道,“為什麽你說狼幫了符德。狼群讓符德在紫馬麵前有了表現的機會。這個故事不錯,還有別的故事嗎?”

“精彩的故事還沒開頭。符德騎著這匹被馴服的沒有鞍韉的紫馬往前走,迎麵遇見了一個熟人……”

這人叫蜻蜓兒,就是跟符德在東京宣德門外進行生死競技的那個小個子死囚。

那天,通事舍人替皇帝宣讀了赦書,死囚們被當場開釋。符德便要將囚衣扔掉,蜻蜓兒連忙阻止:“不忙,咱們先去喝點酒。”

蜻蜓兒大搖大擺領著符德進了酒店,便叫:“店家,快上好酒好肉!”

店主人見二人這等裝束,心裏暗暗叫苦,大赦的死囚豈是好惹的。走在前麵的這個雖然矮小,但狐狸後麵是老虎,那彪形大漢凜凜生威。

店主便讓夥計備好酒肉,自己親自端到二人桌上:“今天皇帝做好事,我也做好事,普天同慶啦。”

二人吃喝過了,蜻蜓兒便將兩件囚衣贈與店主,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的酒賬你去跟開封府、大理寺要吧。”

說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符德跟店主解釋:“剛剛出來,不好意思。先記賬吧,我有了錢就還。”

沒多久符德便來還了酒債。

現在,符德跟蜻蜓兒又重逢在北國荒原。

蜻蜓兒先聽符德自述一番,便說:“東京城破後我也去了南方,在臨安還幹老本行。跟以前一樣,我從不動窮人一針一線,隻偷最有錢的人。但來南方以後,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問別人:‘我算不算匹夫?’人家說:‘當然算啊,你也應該愛國啊。’我就想:我該怎樣愛國?”

“當兵打仗去?”

“這不適合我。我終於想好了我該怎樣愛國。金兵搶走我們多少好東西,我要去奪回來。”

“你是說,要偷就去偷敵人,不偷自己人?”

“對。我不能收複失地,至少可以收複失物。”

“那,好東西都搶到燕京去了,你來五國城幹什麽?”

蜻蜓兒這時有點動感情,符德還沒見過這家夥動感情。

蜻蜓兒說:“我順道來看看皇帝。畢竟他是我們大宋的皇帝,畢竟是他在冬至日沒讓戴花的人砍我的頭。”

符德便與蜻蜓兒馬上相別。

後來他倆又在臨安見麵,符德才聽說了蜻蜓兒的以下經曆。

蜻蜓兒順著符德的來路,找到了二帝居住的地窨(yìn)子。

地窨子又叫“地窩棚”,是一種半穴居房屋。在地下挖出方形的坑,再支起屋頂蓋上草。這種房子容易讓人想到井,趙佶便刻印一方——“坐井觀天”。以後這地方也就因此叫作“坐井屯”。

監守人員阿計替搜查了蜻蜓兒。沒發現刀劍,隻有一根繩子和一些奇怪的工具。

蜻蜓兒被準許探視。

趙佶正沉湎於符德送來的張擇端的那幅畫,這時抬頭問:“卿是誰?”

蜻蜓兒從沒被稱呼過“卿”,難免有些受寵若驚。他說:“我的名字您是見過的,因為殺我的頭必須由您簽字。”

“哦?”趙佶打量著蜻蜓兒,“這麽說卿還是欽犯?”

“正是。我叫蜻蜓兒。以前您雖然沒見過我,我卻是常常見到您。”

“怎麽會?”

“因為您在明處,我在暗處啊。記得有一次我去睿思殿,您正在那兒畫一隻孔雀。”

“那是《孔雀登高圖》!”趙佶興奮地說。“卿還記得畫裏的孔雀跨出的是哪一條腿?”

蜻蜓兒說:“我記不清了。”

“孔雀登高,必先舉左腿。”趙佶得意於他的觀察細致。

蜻蜓兒說:“那天我太心急了,看您畫完畫、落完款,趁您轉身找什麽時我就把畫拿走了。”

趙佶說:“我是轉身去找印章。”

“我把畫拿到外麵去賣,人家說這是一幅假畫,不值錢。人家告訴我,道君皇帝的署名上方應該蓋著章,那是‘禦筆’二字。所以我不得不將這幅畫送回睿思殿,等您蓋上章後,我再拿走。不好意思啦。”

“卿別不好意思,”趙佶說,“其實我應該感謝卿。”

蜻蜓兒不解:“為什麽謝我?”

趙佶說:“因卿之舉,這幅《孔雀登高圖》得以流傳民間,如果留在皇宮裏,它的下場……”

趙佶看看外麵,不敢說下去了。

既然說不下去,幹脆換個話題:“卿啊,大內禁衛森嚴,卿是怎麽進來的?”

蜻蜓兒便在趙佶手中的畫卷上指點著說:“您瞧,我會從這裏——大慶殿的後門進來,當然一般是晚上。這旁邊是宰相辦公的都堂,晚上他不辦公了。上了都堂的屋頂後,一路上都可以空中行走了。過了大內的軍器庫和盔甲庫,這一帶就是殿中省管您吃喝拉撒的六個局——”

“等等,”趙佶請教,“什麽叫‘拉撒’?”

皇帝從來沒使用過這種詞語。

“不叫‘吃喝拉撒’,就叫‘衣食住行’吧。”蜻蜓兒的手指繼續在畫卷上行進。“尚藥局,尚食局,尚輦(niǎn)局,尚醢(hǎi)局,尚舍局,尚衣局。再往前走就是翰林書畫院了。畫畫需要環境好,那裏有樹林,有湖,我就是像猴子一樣從樹上**悠到睿思殿的陽台上的。”

“啊,真好。”

一個曾經的皇帝深深地陶醉於一個竊賊描述的作案過程中。

當趙佶得知蜻蜓兒將要去燕京收複失物,便問:“卿去燕京後,還回到這裏來嗎?”

蜻蜓兒反問:“您希望我還回來?”

趙佶說:“如果還回來,能不能幫我取回一件東西?”

“行,”蜻蜓兒一口答應,“但不知是何寶物?”

趙佶說:“我隻要一本書,我很想再讀一遍《李泌傳》。”

蜻蜓兒愣住了,這個書呆子皇帝竟隻盼望得到一本書。

趙佶的兒子趙桓對蜻蜓兒說:“聽到宮裏的珍寶全被搶走了,人全被搶走了,太上皇未曾動容。隻是當他得知他的藏書藏畫也一頁未留,他才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