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變出第六張臉

如此美景豈容錯過,祝卿堪忙叫司機停車。

一邊觀景,祝卿堪一邊問小白:“這裏是什麽地方?”

小白回答:“這裏就是梅家塢了。湖叫‘仙履(lǚ)湖’。”

梅春隨沒聽清楚:“仙女湖?”

小白糾正道:“不是‘仙女’,是‘仙履’,仙人的鞋子。其實原來沒有湖,隻有一座青石山,叫‘青巒嶂’。一千多年前石工們就在這山上采石了。這一帶采石的方法很特別,他們隻在冬天采石。”

廖春千覺得奇怪:“為什麽別的季節不行?冬天凍手凍腳的不好幹活呀。”

小白說:“因為別的季節不結冰。石工會在岩石上方方正正地畫線,然後沿著線開槽,不用很深。再往石槽裏倒上水。過了一夜,你們猜怎麽樣?”

兩個女孩說:“肯定結冰了。”

小白說:“不但結冰了,結成的冰竟然就把石頭崩開了。裂縫很長很直,使開采出來的石材很平整。每年隻開一個季節,一千多年開下來,就搬走了半座山。而且你們不知道,這裏地上是石頭,地下也是石頭。地下的石頭被開采上來,就留下深深的坑,最深的地方有四五十米呢。後來地下水冒上來了,就有了這個湖。現在這裏開辟成景點,你們看碼頭上停著好多小船呢。”

兩個女孩立刻吵著要坐船。

祝卿堪沒有馬上答應她們,因為他的目的不是來旅遊。

他問梅小白:“你家離這兒還有多遠?”

小白說:“就在山坡下麵,在這裏下車也行。”

於是他們下了車。

他們走到遊船碼頭旁。

祝卿堪看見遊客們在售票窗口買了票,將票交給某一個艄公或船娘,然後上船出發。

但有一位老艄公坐在岸邊抽煙。他抽了不止一支煙了。

祝卿堪問他:“為什麽您沒有生意?是不是人家見您年老體弱,怕不安全?”

“也許您會劃到半路上劃不動了。”廖春千說。

老艄公笑道:“會有你們說的這些想法,但最主要的不是嫌我老。”

“最主要的是什麽?”

“嫌貴,坐我的船要比別的船貴一倍。”

“為什麽?!”

“因為,”老人狡黠地眨眨眼睛,“因為坐我的船除了能看風景,還能聽故事。”

旁邊船上的一個中年艄公立刻插嘴:“他的那些故事我也能講,你們坐我的船可以免費聽故事。”

老艄公不慌不忙吞雲吐霧:“我這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祝卿堪忽然心裏一動。

他問老艄公:“您會講詹公的故事嗎?”

老艄公便去問旁邊船上的那個中年艄公:“喂,你會講詹公的故事嗎?”

用一句象棋術語來說,中年艄公被將了一軍,將死了。

老艄公轉臉對祝卿堪說:“我會。”

祝卿堪立刻去買了加倍的船票,回來對老艄公說:“我就是自願上鉤的魚。”

四人坐好,開船了。

這是一種有篷的、用雙腳劃動的船。

腳是沒法抓住槳的,但隻要不斷地往前推就行了。推一下後,水流會使雙槳回到原位,於是再推一下……在咿呀槳聲中,老艄公開講了。

“對岸的石壁被掏出好幾個洞,我們要進的第一個洞叫‘陶公洞’。陶公是東晉詩人陶淵明的第三十四世孫……不過這位先生想了解的不是陶公,是詹公。”

“老人家,您知道詹公塔吧?”祝卿堪問。

“怎麽不知道!你上過詹公塔嗎?”老艄公反問。

祝卿堪說:“上過。”

“詹公塔有幾層?”

“十三層。”

“開始的時候造了幾層?”

“什麽叫‘開始的時候’?”祝卿堪被問懵了。

廖春千說:“開始的時候造了一層,然後再造一層,再造一層……”

祝卿堪製止道:“別打岔。”

老艄公繼續說:“詹公死後,全城老百姓自願湊錢,要為詹公造塔。當時的塔最高十三層,就造最高的!可是,新來的莫縣令很貪財,還嫉妒他的前任。詹公塔隻造了七層,其餘的錢都被莫縣令抽去造他的戲台了。”

“哦。”祝卿堪若有所思。

“莫縣令的大戲台造好了,要演戲了,第一出肯定要演《跳靈官》。”

女孩們不懂:“什麽叫《跳靈官》?”

艄公說:“這是避邪驅鬼的戲。讓演員扮成靈官,手持鋼鞭,在台上跳來跳去。還要當場用真刀剁下雞頭,拴上五色絲線掛起來……”

梅春隨叫道:“真殘忍!”

“不過演這種戲也有危險的,”老艄公神情嚴肅,“有時候碰到厲害的鬼,不但驅不走他,還會被鬼魂附體,鬧出大麻煩。這種事情很少發生,可偏偏讓莫縣令遇上了。演出時靈官要變臉,從金臉變到藍臉,然後是紅臉,綠臉,黑臉,再變回金臉。一共五張臉。可是那天怪了,靈官變完黑臉後,忽然變出一張白臉!”

“啊?!”

“這張白臉的額頭有個黑點。這可把莫縣令嚇壞了。因為當時大家都知道,詹公的額頭有顆痣,被稱為‘天眼詹公’。看來詹公的鬼魂附到演員身上了。莫縣令正在發呆,隻見台上的靈官從雞籠上操起那把真刀,他沒抓籠裏的雞,手持真刀跳下了戲台。”

船上四位旅客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老艄公繪聲繪色的講述裏,一點都沒有心思看風景了。

“莫縣令被鬼魂附體的演員追得到處亂跑。這時整個戲班子全跪下了。班主對著莫縣令喊:‘老爺別跑,快跪下呀!’莫縣令趕緊對著鬼魂跪下。全場觀眾也跪下了。詹公的鬼魂衝到莫縣令麵前,高高舉起那把真刀。但他忽然不動了,僵住了。那把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那演員眼珠朝上一翻,昏倒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祝卿堪笑道,“莫縣令拆掉了戲台,退出了貪汙的銀兩,把七層的詹公塔造到了十三層。”

“我在想,”廖春千說,“會不會是那個戲班子計劃好了,故意裝神弄鬼嚇唬莫縣令?”

“真聰明,真聰明!”老艄公朝廖春千翹拇指,“完全有可能。民意不可違呀。莫縣令違了民意,老百姓就有辦法對付他。”

祝卿堪玩味著艄公的話。“這個民間故事挺有價值,挺說明問題。它告訴我,造詹公塔的官員故意不彰揚詹公是有可能的。”

“那麽,”他又對梅小白說,“你的石匠祖先就不得不用隱喻的手法在戲曲浮雕中表現老百姓對詹公的記憶、對這段抗倭曆史的記憶。”

老艄公用手指著:“前麵要進石畫峽了,峽穀上麵的一些石雕壁畫先生你或許會感興趣。”

峽穀不甚寬,卻曲曲折折,極盡幽深。

到了可以攏岸的地方,艄公把船靠上去。

祝卿堪等下了船,便沿著羊腸小道向上攀登。

現在輪到梅小白當導遊了。

“我們現在進了石畫峽,要去看上麵的石畫屏。這跟我們梅家的祖先有關係的。——隨隨,你還沒來過這裏吧?”

梅春隨說:“沒有。”

小白繼續介紹:“據說呢,開始時是些還沒出道的石匠子弟找地方練習。我剛才說了,這裏用特別的辦法開采過的岩壁很平整,很適合練習雕刻的。刻在這裏的石雕壁畫越來越多,後來這裏成了青年石匠比才藝、打擂台的地方。再後來,老石匠們也來摻乎了,他們覺得可以把想要留下來的東西留在這裏。所以,一代又一代,幾百年下來……”

“石畫屏一定琳琅滿目,目不暇接了。”廖春千說。

祝卿堪問梅小白:“那,梅會開也會在石畫屏有作品吧?”

“你知道我祖先的名字?”小白挺驚喜,“應該會有他的作品吧。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有一幅幅仔細看過。”

“看來,梅會開是你的祖先中比較有名的一位?”祝卿堪又問。

“這倒是的,我聽老人說過他的故事。他小時候在私塾讀書,上課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老師,老師挺高興自己有這樣專心的學生。可是,老師考問他,他竟一句都答不出來。放學時要打掃課堂,要把課桌麵對麵地摞起來,老師這才發現,梅會開竟用小刀在課桌反麵刻了老師的頭像,刻得還挺傳神。老師沒有訓斥梅會開,還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雖然看來你要跟你父親做同行了,但你肯定比他有出息。我也許能托你的福,使我的頭像能讓幾百年後的人看見。’後來梅會開在雕詹公塔壁畫時,真的把老師的頭像安到諸葛亮的脖子上,老人說,因為諸葛亮是萬世師表啊。”

祝卿堪想了想,詹公塔七幅戲曲浮雕中,真有一幅是以諸葛亮為主角的。聽姚教授說,那出戲叫《天水關》,諸葛亮收了個叫薑維的學生。

他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祝卿堪看見一個岔路口的山石上刻著四個字:

曲徑通幽

祝卿堪停下來看了看那四個字,嘀咕了一句什麽。

小白對他說:“我們不朝那邊走,石畫屏還在上麵。”

於是大家繼續攀登。

不久就看到石畫屏了。

真像廖春千想像的——琳琅滿目,目不暇接。

但對祝卿堪來說,他不是為了欣賞藝術而來的。

他匆忙而仔細地找了一遍,沒找到梅會開的作品。

他招呼眾人:“我們原路返回吧。”

說完他領頭下山。

走到刻著“曲徑通幽”的岔路口,祝卿堪說:“我們再去那邊看看。”

小白不解:“那邊有什麽好看的?”

祝卿堪說:“我覺得‘曲徑通幽’這幾個字跟詹公塔下梅會開的刻字很相像。”

天漸漸要黑了,祝卿堪加快了腳步。

他回頭催促同伴時,忽然發現:四個人的隊伍怎麽隻剩了三個人?

“梅春隨呢?”祝卿堪急問廖春千。

廖春千說:“我也沒注意。她會不會還在石畫屏看壁畫?”

而天說黑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