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鼻子撞出隕石坑1

由小朵幫忙用手機聯係,城裏的山朵們幾乎是求之不得地答應出讓老家的宅樹。

小朵的一位族兄特地從城裏趕來陪買主進山。

這位族兄(鳳來儀叫他大朵)來回打量著鳳來儀和羅賓漢。

鳳來儀說:“你在判斷,誰是真正的買主?”

大朵毅然指定羅賓漢:“他!”

北君馬和百裏長纓笑起來。

鳳來儀不笑,他問大朵:“為什麽?”

大朵說:“他最有決心。坐輪椅進山是很不容易的。還有……”

“還有什麽?”

“他最需要這棵樹。我們這兒把這種樹叫‘拐棍樹’。”

“我們聽說了。”

“他的腿不方便,需要拐棍。還有一條就是,外國人最有錢,所以會買一棵大樹做拐棍。”

鳳來儀點頭道:“似乎挺有道理,似乎。”

羅賓漢告訴大朵:“外國人並不最有錢,外國人正被中國人雇用。但有一句話你說對了,這個外國人很有決心。”

進山沒有公路。

風景越來越好,地麵越來越糟。

客人們為了越來越好的風景,忍受越來越糟的地麵。

終於不必忍受,他們到了。

另一處朵家樹寮呈現在荒草野花中。可這裏的兩間樹屋並非分懸在兩棵樹上,而是像一副擔子一樣由一棵大樹雙肩挑起。這棵碧梧樹比壩朵那棵加倍粗壯。朵家前輩在樹上造屋已有兩百多年了,但兩百多年前他們選來造屋的樹應該就是幾百年的大樹了。

北君馬欣喜地看見樹屋門口爬滿了又粗又長的絲瓜。

大朵帶著幾分懷念說:“都是以前的老絲瓜,隻能洗澡擦身用了。”

鳳來儀對眼前的大樹十分喜歡。

他在樹下的石桌上打開了琴盒。

百裏長纓知道鳳來儀要試琴,便說:“我來撮土為香。”

鳳來儀擺擺手。放好琴後,他從行囊裏取出小香爐和一束線香。

北君馬立刻叫道:“好香!”

鳳來儀感慨地笑著,問百裏:“為什麽叫‘好香’的是北君馬而不是你?”

百裏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鳳來儀說:“一個人越是幼小時各種感覺越敏銳。同樣一束香,北君馬聞到的香味就比你聞到的強烈。而我和羅賓漢的嗅覺又要比你差一截了。”

鳳來儀把香插入香爐的米粒中,點燃。嫋嫋的煙霧升騰起來,奇香彌漫。

鳳來儀又問百裏:“你知道這是什麽香?”

“檀香吧。”百裏長纓亂猜道。他向來認為一個男人沒有必要認識那麽多香型。

鳳來儀說:“不對。”

百裏隻好搬出書裏曾見的有關名詞:“安息香?龍涎香?”

“龍涎香,算你蒙對了。可是你不會想到,如此名貴奢侈的龍涎香,竟是用糞便做的。”

“什麽?”

“糞便。”

“怎麽可能?!”

“這種一塊一塊漂浮在海上的香料,有人說是龍的口水,就叫它龍涎香。後來才知道這是抹香鯨的排泄物。抹香鯨吞食墨魚、章魚後,腸子會被這些獵物的銳利的口器刺傷,於是它的腸道會分泌出一種蠟一樣的物質來自己療傷。這種物質被排出鯨魚體外,在海水中長年漂洗。它的顏色先是淺黑,繼而變灰。它變成白色需要一百年,這時它已洗盡了雜質,可以製作極品龍涎香了。”

百裏老師回頭考問北君馬:“你說這叫什麽?”

北君馬說:“這叫化腐朽為神奇。”

“是啊,”鳳來儀說,“就像我們麵前的這棵樹,以前人們隻知道拿它做拐棍,拿它燒窯。”

鳳來儀不再說話,低頭凝神。

然後,“為君一揮手,如聽萬壑鬆”!

鳳來儀的琴聲點燃了大朵的音樂細胞,他也立即摘下樹葉,動手做葉哨。

北君馬在琴聲中注意著碧梧樹的動靜。但他沒發現枝條的晃動,隻見樹屋門口的老絲瓜微微搖擺。

忽然大朵驚叫一聲,把剛含進嘴裏的葉哨吐到地上。

“怎麽了?”羅賓漢問大朵。

大朵說:“我還沒吹它,它像蟲子似地一拱一拱動起來!”

鳳來儀停止拂弦,麵有倦色。

百裏長纓關心地詢問:“鳳老先生——?”

鳳來儀說:“除了頭發的顏色,我還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有別的變化,就像北君馬沒注意到絲瓜的衰老。你們瞧,昨天我很投入地彈了兩次琴,已經影響到今天精力不濟。剛才,琴聲已無法搖撼枝條,隻能使樹葉顫動,包括大朵嘴裏的葉哨。看來,琴藝能隨著歲月日趨精妙,琴力卻不可逆轉地走向衰退。”

百裏安慰鳳來儀:“您是累了。好好休息休息,應該能恢複。”

“不,”鳳來儀搖頭,“我心裏有數。即使在昨天,我也堅持不到涅盤(niè pán)階段。”

“涅盤?”百裏問,“您指的是鳳凰涅盤?”

鳳來儀說:“是的,從涅盤獲得新生。鳳凰搜集香木,燃起火堆,浴著烈焰鏘鏘而歌。——鳳凰電視台不是有個欄目叫‘鏘鏘三人行’嗎?鳳凰的叫聲就是‘鏘鏘’的。最後,新的鳳凰從灰燼中起飛。我們麵前的樹也將這樣,一張能與鳳琴聲聲相應的絕世凰琴將是它的新生,它將浴著琴聲涅盤。可是,琴力不足就像香木缺乏,燒到一半就沒火了。”

羅賓漢嘲笑鳳來儀:“你不如我啊。我六十歲時可以撞翻三十歲的人駕駛的輪椅,現在我七十歲了,可以撞翻四十歲的人駕駛的輪椅,這說明我一點也沒有衰退!”

百裏長纓向鳳來儀建議:“能不能在涅盤階段讓年輕人代替您?”

鳳來儀看看百裏長纓:“你想試試?”

鳳來儀起身相讓。

百裏捋起衣袖在石桌前坐下。可以看見他胳膊上的肌肉鼓起,他已將全身之力運於雙臂。他以橫掃千軍之勢,氣勢磅礴地彈起《鳳求凰》。

北君馬盯著那幾根老絲瓜——它們紋絲不動。

鳳來儀問百裏長纓:“設想幾隻鳳圍著一隻凰,那凰會對叫得最響的鳳感興趣嗎?”

百裏臉紅了。

鳳來儀說:“琴力不足,不等於彈得不夠大聲,那是一波又一波在音韻之舟下湧動的暗潮。”

鳳來儀想了想,又說:“彌補琴力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使用琴磚。”

“漢墓琴磚?”百裏插嘴問。

“看來你有所了解?”

“不,隻是偶然聽說,您往下講吧。”

“你知不知道,漢墓琴磚為什麽能成為琴手的至愛?”

“因為……據說它是空心磚,像一個音箱,可以造成共鳴,美化琴聲。”

“不完全正確。”鳳來儀說,“把磚頭做成空心的很難嗎?非得挖掘古墓?事實上我早就在試製專業琴磚。可以設計出漂亮得多的外觀,但聲音效果怎麽也趕不上墓磚。我就來研究其中原因,發現這跟磚的燒製過程有關。漢墓琴磚屬於青磚。你們知道紅磚為什麽紅?青磚為什麽青?”

北君馬說:“紅磚是用紅土燒的吧。”

“那青磚是用青土燒的嗎?”

北君馬不作聲了。

鳳來儀說:“同一種土既可以燒出紅磚,也可以燒出青磚,區別在於紅磚是自然冷卻的,而青磚采用水冷卻。也就是說,澆過水的紅磚就變青了。不過,青磚能不能成為琴磚,就要看怎樣澆的水,澆了多少水,澆的什麽水。我在做試驗的時候就在冷卻水裏放過鹽。”

北君馬問:“有沒有放過糖?”

鳳來儀說:“也放過,但都沒用。”

羅賓漢聽得不耐煩了:“別廢話了,既然隻有漢墓琴磚能起作用,把這種磚弄來不就行了?”

鳳來儀說:“我不知道國內哪裏有這種磚。”

百裏長纓說:“您還記得在火車上遇見的幾個小姑娘嗎?就是跟羅賓漢一起上車的,她們是我的學生。聊天的時候她們告訴我,說最近有一塊刻著‘盜者自斃’的漢墓琴磚被捐獻到博物館。”

“能不能向博物館借用一下?”鳳來儀問百裏。

百裏說:“還真沒聽說過博物館的文物可以借用。”

羅賓漢向北君馬請教:“什麽叫‘盜者自斃’?”

北君馬說:“這是警告的話,意思是,如果你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就把這東西拿走好了。”

“‘盜者’就是拿走這東西的人?”

“對。”

“我想,應該是指從墳墓裏拿走這東西的人,而不包括從博物館拿走這東西的人吧?”

百裏長纓驚訝地問:“羅賓漢,你又打算從博物館盜走琴磚?”

羅賓漢解釋說:“你們不是要借用琴磚嗎?我去幫你們把東西借來呀。”

鳳來儀說:“羅賓漢,你到底想幹什麽?怎麽一件事情沒幹完,又去幹一件事情?”

羅賓漢說:“我發現,我正在幹的事情不如正想幹的事情有意思。以前我也這樣的,在法國幹到一半,忽然就去赤道幾內亞了。”

“可是,這樣的話,”北君馬問羅賓漢,“你就要放棄你的成功了?”

“說服自己去做更值得做的事情,這也是一種成功呀。”羅賓漢說。

鳳來儀拍拍羅賓漢:“很高興能讓你改變主意。不過,你怎麽就有把握借來琴磚?”

北君馬說:“也許因為羅賓漢與眾不同,他是坐著輪椅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