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雪,紛紛揚揚的雪,一直在他心裏飄著。彤雲密布的心空,竟沒有一絲亮色。

從縣委大院出來,他的心卻還留在縣委會議室那冷峻肅厲的氛圍中,以致身材頎長而挺拔的他,幾次被行人撞了個東倒西歪。剛才的勝利,把他身上的能量幾乎耗得一幹二淨。而那是怎樣的一種“勝利”嗬,在某種意義上說,倒不如說是他仕途上的一個慘敗!他隻覺得有一道寒氣逼人的白光始終罩在自己的頭頂,就是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軍令狀!”

一想起“軍令狀”,他心裏又壓上了一塊巨石,腦子裏不由連連閃回譚書記那肅殺的麵龐,鏡片後射出冰冷目光的雙眼:“好,好,童揚,柳林河我不管了!就交給你了!”譚書記沉吟了一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麵,又語調威嚴地說:“你不曾是軍人嗎?這事你得給我立下‘軍令狀’,一切的一切縣委概不負責,功勞全歸你!……你敢立嗎?”後麵的“嗎”用了長長的拖音。

他一愣,望了其他幾個麵無表情的常委一眼,腦子裏不由冒出諸葛武侯的那句話:“有難則以身先之,有功則以身後之”,身上陡添一股豪氣,於是迎著譚書記的目光站起來:“敢!”就這樣,“軍令狀”像一把達摩克利斯寶劍,在他童揚頭上懸著。

“叭!叭!”幾聲汽笛把童揚飄飛的思緒抽了回來。此時正值下班高峰,街上人、車如織。童揚停住腳步,定了定神,又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哎,童老……童老弟!童老弟!”

一個頭頂微禿,滿麵紅光、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當街攔住了童揚的去路。童揚猛然間從又一次走神中驚醒,定睛一看:“馮主任!”

馮元固一身名牌西服,左手把玩著一隻精巧的手機,伸出了戴著一枚碩大黃金鑽戒的右手,嘻嘻笑著:

“什麽狗屁主任喲,老弟你還這樣客氣哪你!”

童揚品出了他話中的意味,很勉強地伸手握了握他幾根胖胖的手指,心裏卻罵了一句“小人!”

馮元固原是柳林河鎮“兩辦”主任,工作能力低,專好吃喝玩樂。童揚到任後實行中層幹部競爭上崗,馮競爭失敗,被“掛”了起來。當時有人勸童揚,說馮有個胞兄馮元穩,在天羅是個能耐極大的人,人們稱之為天羅的“二書記”,得罪他可能會有麻煩。但童揚不為所動。馮元固後來不辭而別,跑到縣城“撈世界”。據說這小子與譚書記關係很“鐵”,“吃公路”發了大財。童揚不怎麽相信這些傳聞,但以他眼前的豪華包裝和洋洋得意的表情來看,腰包肯定不癟。馮是個有錢便得意,得意便忘形的人物,童揚剛來柳林河時,馮是前去迎接的人之一,並搶著搬這運那。沒離職時,馮在機關幹部中帶頭叫童揚為“老板”,被童揚製止後才改叫“書記”,而現在,他卻叫起“老弟”來了!“混得還好吧?”童揚直視著馮元固油滑滑的胖臉,語氣淡然地道。“托你老弟的福,混得還算可以。要是還在你老弟手下,不僅工作會拖後腿,自己恐怕連包煙也抽不起,是不?……來一支?”馮元固掏出一盒“紅塔山”,很洋派地彈出一支,見童揚擺手,便自顧點著叼在嘴上,朝天噴了個大大的煙圈。

童揚劍眉一聳,說聲“走了”便大踏步地往前走。馮元固這時正舉著手機在大街上“喂喂”著,見童揚走了,便大聲喊:“童老弟,有空來公司玩!”童揚裝作沒聽見,頭也沒回,可臉上霎時冷峻如霜。

童揚沒走幾步,又一人從街邊朝他喊:“童書記!”童揚尋聲一看,眼睛不由一亮:“顧委員!”

38歲,一身儒商打扮的顧楚才笑吟吟地走向童揚,兩手相握,越握越緊。

童揚的手用了用勁:“老兄,你怎麽在這兒?”

顧楚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早看見你了。那人是馮元固?”

童揚朝遠處瞥了一眼:“正是此人!”

“哼,你理會他幹什麽?不是靠著譚書記來渾的,他活得連條狗也不如!”

童揚苦笑笑:“他心裏有氣,不發泄一下,憋著不生病嗎?”

顧楚才也笑了:“聽說你為路的事到縣裏來,有眉目沒有?和譚書記發生衝突了?”

童揚的臉又陰了:“辦是辦成了,可把他得罪老了!”

“誰叫你‘虎口奪食’呀你?你沒聽說過那個順口溜?”

“怎麽個順口溜?”

“‘要想富,多修路,捏著標的吃回扣!’”

童揚一揮手:“你我就別聽信這些了……多修路並沒錯。交通不便一直是製約山區經濟發展的瓶頸啊。”

顧楚才歎道:“你呀你呀!還是那麽……算了,別說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我請客,到‘金芙蓉賓館’去一醉方休!”

“金芙蓉賓館”是縣城最豪華、高檔的賓館,據說裏麵各種“服務”齊全。童揚遲疑不決。

顧楚才調侃道:“你放心,我會讓你‘下水’嗎?喝幾杯,再回去陪蘊芳,勁不更足嗎?”

童揚哂笑一聲,隨著往“金芙蓉賓館”去了。

此時天已黑了。縣城大街上,華燈齊放,各色各樣的人匯成一股股人流,在街上湧動,流向小城的每一道骨髓裏,去演繹著一出出各不相同的夜生活。

“金芙蓉賓館”正處縣城中心,離縣委大院1000米遠近,是一幢七層建築,巨型霓虹燈廣告招牌,高高懸掛的彩燈和垂掛於樓前的巨幅緞帶,把大樓裝飾得金碧輝煌,氣派萬分。童揚他們剛到賓館門口,隻見巨大的旋轉玻璃門前,幾個穿製服的保安正在推搡著一個瘦弱的年青人。那青年穿一身皺皺巴巴的低檔西服,蒼白的長條臉上架一副近視眼鏡,尺把長的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頜下的胡須也足有五寸長。他一邊抵擋著保安的推搡,一邊嘟嘟囔囔地叫著什麽。童揚定睛一看,不由失口叫了起來:“詹顧!”

顧楚才也認出了是誰:“是詹顧!”幾步上前,止住保安道:“他是我的朋友,請你們放尊重些!”

那幾個保安住了手,疑惑地打量了顧楚才和童揚幾眼,見他倆氣質不凡,又瞥了一眼詹顧,便退到了一邊。

童揚搶步上前,拉住詹顧的手搖了搖:“詹顧!你認識我嗎?你怎麽……”詹顧是縣文化館創作輔導員,全國有一定名氣的青年詩人,童揚曾和他有很深的交情。

詹顧茫然地看著他,嘴裏“啊……啊……”著,顯然沒認出他來,隻是不停地伸手做出要吸煙的樣子。童揚連忙掏出一盒“闖爺”香煙,塞到他手中。詹顧接過煙,迅速抽出一支,點燃了,含在嘴裏一口接一口地猛吸起來,接著是一陣猛然的咳嗽,直咳得人縮到了地上,半晌,站起來朝童揚一笑,露出兩排黑黑的牙齒。

那幾個保安見他那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個保安說:“瞧他那髒勁兒!剛才還在賓館門口撿煙屁股抽呢!”

童揚心裏一陣剌痛!他衝著那幾個保安道:“你們嘲笑他?你們認識他嗎?他是我們天羅唯一的全國知名的青年詩人!他寫的詩得過全國大獎!你們能嗎?!”最後幾句,童揚幾乎是吼出來的。

那幾個保安立時噤了聲。

顧楚才“唉”了一聲,低聲道:“你不知道吧,他現在……精神失常了!”

童揚大吃一驚:“為什麽會這樣?!他妻子桑麗娜呢?”

“桑麗娜早就不管他了!聽說和譚……不談了!”

“那他怎麽活呀?”

“文化館把他當閑人養著,每月兩百來元錢……他現在也的確什麽事都不能做了……”

“就不能給多點嗎?”

“你不知道,現在財政包幹,文化挺艱難的,在職職工也不過四、五百來元,哪能……能這樣就不錯的。”

童揚痛苦地搖搖頭,唏噓道:“一個京城高等學府的畢業生,出版過10本詩集,獲得過全國詩歌大獎的青年詩人,如果不是因為卷入了八九……被分到這小小的縣城,該是……”

顧楚才無語。

童揚把詹顧往賓館裏拉:“走,詹顧!我們去痛飲幾杯!”誰知詹顧掙脫了他的手,嘴裏連連嚷著:“不入朱門!不入朱門!”童揚無奈,掏出兩張百元大鈔,塞到詹顧手中,顧楚才見狀也塞給他三張。詹顧接過鈔票,嘴裏又嘟囔著蹣跚而去。

童揚目送著詹顧遠去,扭頭對顧楚才道:“盡管新詩走向了低穀,但他的詩集《孤旅》仍是一部好作品。”說著,他吟出了其中的幾句:“太陽孤獨/因為它的熱能/天空孤獨/因為它的空靈/大山孤獨/因為它的挺拔/我心孤獨/無人與我同行……”

顧楚才沉默無語,半晌才說:“是啊,一個有思想的人,其實就是一個孤獨的旅者……算了,別感慨了,麵對現實吧。”

兩人在保安的恭請聲中,走進賓館的大門,徑直上了二樓。

二樓歌廳、酒吧、桑拿浴房、包房雅座一應齊全,不斷地閃爍的光怪陸離的彩燈和宛如細雨菲菲的穠歌軟語,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意境,其富麗和堂皇,叫經曆過大場麵的童揚也不由暗暗咋舌:一個山區窮縣的小縣城,居然會有這麽豪華氣派的賓館!難道真的如李白所說“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嗎?!他頭腦中突然有了深深的悔意:不該到這種地方來。

二樓大廳內客人很多,三三兩兩濃妝豔抹的小姐正陪著客人在歌舞升平,不時發出“嘻嘻哈哈”的歡笑和誇張做作的尖叫,見童揚他們進來,全都向他們張望著。顧楚才選了一個雅座,用手機叫來兩個朋友,要了幾瓶法國紅葡萄酒和兩瓶“五糧液”,又點了一桌好菜。

菜上來了,有大龍蝦、鮑魚、海參、清蒸土雞、烤鴨,還有爆炒山魚(蛇)和穿山甲。

童揚還未從詹顧的陰影中走出來,心情很壞,見了這些菜,不由生氣道:“我可消受不了這些佳肴,暴殄天物啊!你我相知,否則我是決不會上這兒來的!來點小菜小酌一下即可,弄這麽些東西來折我的壽啊?”

顧楚才一怔,旋即笑道:“沒幾個錢呀?”

童揚更加生氣了:“老兄你是不是變了?這一桌酒菜,夠柳林河兩三個農民幹一年的吧?!”

顧楚才收斂住笑:“你以為我是顯擺是不是?告訴你吧,我一年也難得上這兒來一回!這些菜,我有些也是頭回吃!今天不是你,皇帝老子我也不會請他吃這些!”

兩個作陪的朋友也連連勸道:“是啊,是啊,顧總見你平常難得吃一回這樣的酒菜,再說,都是鐵杆哥們是不?”

童揚歎口氣,擺擺手:“罷了,罷了,既點了就點了吧!不過,把蛇和穿山甲撤下去,我膽小,怕吃這些小生靈。”

顧楚才喚來服務小姐,把蛇和穿山甲撤了下去。

童揚仍是臉色陰沉地道:“顧兄,你在縣城聽說過這件事嗎?”

“哪件事?”

“聽說有一個孩子,放學後在肉攤上搶了一塊肉就跑,被屠夫抓住了好一頓打。孩子的母親聞訊後來向屠夫賠禮道歉,說他們夫妻都下了崗,家裏大半年沒吃肉了。屠夫非常後悔,連忙割了一大塊肉給那母親。孩子的母親拿回去煮了,一家三口美美地吃了一頓。可是,孩子的母親在那肉裏下了毒,一家三口全都毒死了……哀莫大於心死啊!”

顧楚才聲音暗啞地道:“這是鄰縣的事……你不要再說了,現在很多農民和下崗職工的日子是很難,這不是你我能夠改變的……我辦公司是有一點錢,我打算在柳林河資助20個中小學生,直到大學畢業,也算我為這個社會盡一點力吧!”

童揚臉色這才晴朗起來:“好!你可千萬別為富不仁啊。”

顧楚才一笑:“但今天你如果不喝幾杯,這事就泡湯了!”

童揚一拍桌子:“行!今天剛好心裏不痛快,我就來個舍命陪君子!” 幾個人說笑著就吃喝開了。

童揚夾了一箸菜送到嘴裏,邊吃邊看著顧楚才:“你今天對我說說真話,你為什麽要辭職?”

顧楚才的臉一下陰了。他原是柳林河鎮黨委宣傳委員,省黨校畢業生,很有理論功底,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極有見地的理論文章,工作能力也挺強。但他為人清高,不會吹吹拍拍,當了十年宣傳委員,始終得不到提拔。童揚來柳林河後,和他最談得來,童揚也有意推薦他任副書記,但他去意已決,鎮裏人事製度改革一開始,他就帶頭辭職,到縣城創辦了一家“楚天文化發展公司”,童揚著力挽留也沒留住。他辦公司也很有一手,攝影、文印、電腦培訓、放像、廣告策劃、美術裝璜等業務十分火爆,一年經營下來,公司已有員工30餘人,固定資產達500萬元。

童揚見他不語,便說:“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不!”顧楚才瞪著一雙微醉的眼睛,裏麵竟淚光閃爍:“論交情,你來柳林河我不該走。可在柳林河,在天羅,有多少個童揚?!如果是庸才,十年光陰也許覺得太短,但我卻是度日如年!我今年已38歲了啊!……我並不是要官做,可身在官場,那種不被人重視、處處受人抑製的滋味,真不好受啊!‘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童揚見觸到了他的痛處,連忙和他幹了一杯酒:“對不起!別說,別說,喝酒!”

顧楚才把酒一飲而盡,話並沒有停,反而越說越激動:“就說你吧,名牌大學中文係高材生,在部隊是正營職,轉業到天羅來才弄個小小的科級!你跟我說實話,你心裏舒坦嗎?別!別!你別爭辯,你可能不會去計較這些,算我說錯了。你來柳林河幹的,哪一樣錯了?我敬佩你,就是你幹實事,辦正事的正氣、勇氣和銳氣!可那些無恥小人,給你使絆子、設路障還少嗎?!……你知道我最喜歡聽什麽歌?《好人一生平安》!我一聽這首歌,就想大哭一場!……”

童揚愣怔片刻,突然爽朗地大笑起來,可笑聲中卻有抑製不住的淒涼:“好啊,我捅了你的痛處,你趕快在我心上戳一刀!我們倆扯平了!但我送你一句古詩:‘百年人物存公論,四海虛名隻汗顏’,一切留待後人去評說吧!”

作陪的兩個朋友見兩人都很傷感,連忙勸道:“今天是隻圖一醉,莫談政事!來,幹杯!”

“幹杯!”

“幹!”……

幾瓶酒喝完,童揚已是舌頭發直了。他本來有一定的酒量,一來去柳林河後嚴禁幹部酗酒,自己很少喝,二來心情沉鬱,俗話說“喝酒喝心情”,所以醉得快。

顧楚才隻是半醉,見童揚醉得差不多了,便和兩個朋友把他扶到一個包房休息,附在童揚耳邊道:“要不要叫個小姐來?今天我們哥們別正經了!”

童揚人醉心未醉:“別……別害我!……”

“找個品位高的陪你說說話聊聊天總可以吧?誰叫你長得像水均益,賓館的小姐排著隊要見你呢?”

“可……別找‘雞’啊?”童揚往**一倒便睡著了。

大約一個鍾頭後,童揚就醒了,睜眼一看,包房裏坐著一位姑娘!他倏地一下坐起來:“你、你是……”

那姑娘一身素雅的西裝,一頭秀發挽在腦後,如一位典雅、俏麗的古代美女。童揚左看右看,覺得她像極了《大明宮詞 》裏太平公主的扮演者影星陳紅,也是大大的杏眼、筆直的鼻子、秀巧的嘴巴,隻是左眼角下有一粒綠豆大的黑痣。她見童揚直直地盯著她,不由粲然一笑,捧起一碗銀耳湯遞給他:“先生大概把我當成了影星陳紅吧?我剛進來時,還以為您是《焦點訪談》的水均益呢!”

童揚笑了,接過銀耳湯一邊咂著,一邊盯著她:“如果我是水均益,你敢靠近我嗎?不怕我藏有攝像機?”

姑娘收斂住微笑,雙手交叉垂在小腹前:“老板叫我來,是讓我陪您說說話的……”

包房裏的彩燈一明一暗,發出夢幻般的曖昧的光,朦朧的光暈裏那姑娘顯得有萬般風韻、千種風情。童揚忽然產生了某種衝動,放下碗,一伸手把她拉入自己懷中,順勢在她鮮亮的唇上親了一口:

“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姑娘不情願地扭動著身子,臉別向一邊,臉上驀地襲上淡淡的哀愁:“不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問姓名?”

童揚一驚,醉意一下全無,輕輕推開姑娘,從**站起來,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姑娘寬容地一笑,略帶羞澀地說:“你是個好人……”

童揚更加慚愧,連忙離開包房,出門便碰上顧楚才,一拳捅在他的肚子上:“你小子,險些壞了我的名節!”說完,大踏步地出了賓館。 顧楚才愣在那兒,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

童揚走後幾分鍾,一個人走進了他剛才的包房,從一個隱蔽的角落裏取出了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