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馬上任1

鄉鎮機關有一個怪現象,每一年的年末和換屆三年的年末,國家幹部都有一個小放鬆和大鬆弛的時段。每逢此時的工作是應付式,年輕的同誌和有望提拔的同誌,往往都不在單位,紛紛穿梭於上級領導以及組織人事部門當權者的家門。而一些老同誌則也能過上幾天舒坦的日子,他們不跑也不趕,盡量地放鬆一下繃緊了一年的神經,三人一夥,五人一堆地聚在一起地閑聊,作出一些又似盲目又似準確的人事判斷,你言我語地發表一些議論,有的在發牢騷,發泄發泄怨氣,有的發表發表高論。這些老同誌都是從社會主義建設和革命的各個時期走過來的,什麽樣的事情都經曆過,他們每人都是一本活檔案,每人都是一本書,各人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盡管這些故事中有激動心魄的事,有心驚肉跳的事,有傷心落淚的事,甚至是荒誕離奇的事,反正都是他們終生難忘之事,常常是他們的口頭禪,每逢特定的場合,他們都要炫耀一番,不是有什麽目的,完全是為了消磨時光而一吐為快。這也是他們自我滿足和自我安慰的一種途徑。他們有時也在一起評論一下某個領導的成敗與得失,是非對錯,人品德性等等。總之,談論的內容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反正現在是言論自由,罵幾句人,批評一下時政也不要緊。罵了之後,有時會招來一些指責,“人家在位時,你怎麽忍氣吞聲,一聽說人家有變動,你就開始罵人了,真是勢利。”“工作歸工作,人情是人情,罵人不應該。”他們便答道:“他罵了我一年,我罵他一句怎麽不行。”

當然,在這一批老前輩中,過去他們都是鄉鎮機關的風雲人物,如今在群眾中也都是有威信的老同誌,他們的年紀一般都在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拿他們的話說,已經過了提拔的大限,政治上象“判了死刑”,快退二線了,這時人就有一種失落感,故此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盤。有的人怪不著領導,就把矛頭指向了另一端,隻有找年輕人出氣,說:不怕那些嫩頭蔥狂,工作離開了我們,就叫做銅盆裝水,掀不起風浪,叫莫他們得勢,有後台老板,說得好便聽聽他們的,說得不好就不買他們的帳,甚至有時還應該給點顏色、出些難題讓他們看看,要讓他們知道我們這些老同誌,不是可有可無的負擔,而是他們忽隱忽現的鋪路石。

每逢這個時期,是各種矛盾的爆發期,又是各種關係的整合期,人與人之間沒有永遠的好,也不會是永遠的不好,至於說要怎樣地去轉換角色,卻是沒有固定的模式,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話說二十世紀末的某年年底,位於大別山南麓的義川縣新昌鎮政府大院內,又似往年一樣地有十多個老同誌,懶洋洋地在那裏一邊曬太陽,一邊又議論開了。這個大院其實破爛得很,幹部的居住條件不如所有的機關單位,房屋矮小破舊,熱天熱,冷天冷,晴天不遮太陽,雨天一片汪洋,好在大家還比較開朗。副鎮長李家成握著一個精製的不鏽鋼真空保溫杯,慢條斯理地說:“這樣的大晴天,大家在這裏幹坐,怕也不象話啦。”李鎮長說話曆來是又象認真的,又似開玩笑,他是一個愛與人交談的人。

“什麽象不象話,你是鎮長是實職,你不做事誰做,我說你怎麽不去縣裏走動走動,將‘副’字去掉該多好哇。”坐在人堆裏的人大副主任馬青山滿臉堆笑地回應著,馬人大盡管貌不驚人,卻是該鎮真正的德高望重的老同誌,他文化水平較高,說話風趣,思維敏捷,反應快,而且寫得一手好字,大家都稱他是“老秀才”。過去他也曾是多次要提拔的幹部,但到了關鍵時刻,總差那麽一丁點,因此搞了二十多年的副職,上一次鄉鎮換屆時,上級領導實在過意不去,提拔他為新昌鎮正鄉級人大副主任。領導的關懷令馬人大著實得到了一點慰籍,但更多的是無奈。到頭來轉正了還要掛一個“副”字,真是命運不濟。因此他剛才回答李鎮長的話時,多少還是有些想法,乍一聽來似乎話裏還不算投機,好在他和李鎮長是多年的老同事,關係曆來處理得不錯,李鎮長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遂回應道:“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灑脫,‘副’就‘副’,直截了當,不象有的人,轉正了卻是離不開一個‘副’字,搞的是一個‘副’職,卻又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正鄉級,真是不明不白。”

李家成的文化水平比起馬青山確實要差一截,這是大家公認的,但是他看問題準,能抓住要害,大家均稱他“李博士”,送這個綽號給他還有一個要素,那就是李家成人高馬大,一米七五的標準身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雖然已經四十五歲,但看上去隻不過是三十多的歲數罷了。

“我說你們不要鬼扛齋,說點正經事吧。”坐在一邊的政協副主任廖一言站了起來,一邊踱步,一邊說。他一聽到這個“副”字也來了氣,因此有感要發,便聚攏來湊個熱鬧。

“對!對!還是請‘外交部發言人’發表發表高論吧!”人堆裏有人附合著。

“我說嘛,換屆選舉即將來臨,我們這些人的命運前途如何,大家就不關心關心嗎?”廖一言是新昌鎮裏比較敏感的人物,每逢重要時刻,關鍵時期,他都能提前搜集到一些真真假假的情報,包括人事任免,體製改革的走向,重大政策變動等。所以大家送他一個綽號叫“外交部發言人”。他幹了二十多年行政幹部,開山斬草是好手,卻仍然是個副鄉級。有的人說是他脾氣不好的緣故,有的說他就是壞了那張嘴,無遮無掩的。

“我說廖政協,今天就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來吧,分析分析我鎮這次換屆的人事安排走勢吧!”

“既然有人推舉,我就當仁不讓了,首先我要談一談官場之中的一些規矩。目前這個時期想升官不能缺少兩條,一條是靠山。一個人如果有靠山,不管你是一個人妖,還是狗熊,都會飛黃騰達,如果加上有一點真本領,那可不得了,你就是人上人了。一條是要會巴會拍,會巴會拍也能找上靠山,找著靠山就從此交上了官運。前者是天作之合,後者是人工之美,兩點缺一點你就難在官場上混,你們看鄉鎮幹部很多有能力的人都沒有什麽好結果,在縣城工作的人,又有幾個是能人,是德高望重之人?再談一談我們鎮裏這次人事調整的情況。”廖一言喝了一口茶,潤了一下嗓子說:“據我掌握的最新情報,我鎮隻提拔一人,其他的原封不動。隻怪大家窮,沒有人去活動,又沒有靠山。你們就猜猜看,這個人是誰?”廖一言故弄玄虛地說。

“不要賣關子吧!你的情報聽也罷,不聽也罷,聽了也等於白聽,外交部發言人的演說,有不有價值,還值得大家商榷,有的還需要驗證。”李家成一語中的。

“信不信由你,這次我們鎮隻有‘兩辦主任’林民同誌提拔為黨委宣傳委員,其餘的都沒指望囉!”

“我就不信,林民是村幹部出身,說搞政法辦、綜治辦主任是適合的人選,宣傳委員是一個文職幹部,那不免有點張冠李戴,而且他也沒有靠山嘛。”坐在人堆中央的雷早春副鎮長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雷早春是前年從縣政府部門下派的幹部,他過去是一個生意人,發財後搖身一變,便成了國家幹部。

廖一言答道:“這一點你就不知道了,同林民一起參加工作的人早已都提了,隻有林民是老末,這人搞工作確實不錯,也有能力,再不提他,領導也太黑心了吧。”

“唉!有什麽不行的,現在鄉鎮幹部也不是按職務分工辦事,人人都是向農民要錢要命,升遷也不是依政績論英雄,人人都是勢利眼,個個都是糊塗蟲,官場是一個隻有是非,沒有公理的地方。”坐在牆根下的張大學士憤憤不平地說。張大學士叫張耀宗,是新昌鎮裏唯一一個老牌正規本科大學生,由於社會知識不足,又自恃高學曆,有些不知輕重,下農村做工作,一些人看不慣,上屆鄉鎮黨代會選舉,把他從宣傳委員的位子上拉了下來,現在竟變成了助理級幹部,三年來他的心裏的確痛苦,思想很複雜。這能怪誰呢!怪組織吧,自己提升到了班子成員之中,怪群眾吧,自己擔任的是做群眾政治思想工作的人,卻沒有得到群眾的信任。隻有怪自己,不該讀了那麽多的書,使自己變成了一個書呆子,他經常這樣罵自己,怨世人。

“我想你們的結論都下錯了,若是組織上安排林民同誌擔任宣傳委員,我認為是目前我鎮最合適的人選,我擔任副書記分管組織工作時就認識了林民同誌,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在他的檔案裏明白記載著:教書五年,任村幹部十年,90年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錄取為國家幹部。九四年他在天堂鄉工作,我是新昌鎮擔任縣辦公路工程的指揮人員,一次他代表天堂鄉慰問工地民工時,在宜新公路上,他將他們鄉分工負責公路的指揮技術人員的姓名和所擔負地段的名稱,運用豐富的聯想寫出了一首催人奮進的詩歌,在工地廣播上播出,一時傳為佳話,我念給你們聽聽。”馬青山正兒八經地說。

“一個鄉巴佬,寫個順口溜我信,說能寫詩,那未免是拔高吧!”張耀宗小聲說。

“笛笛!笛笛!”大家不由一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向左邊一掃,原來是鎮政府的小車回來了,黨委書記周明、鎮長劉國棟走下車,匆匆地奔上辦公樓,組織委員何少珍徑直走向人群,“還好!大家都在這裏,順便通知一下,所有四大家領導明天早上七點鍾在鎮政府集合,一起乘車到義川開會,縣委明天要召開一個全縣副鄉級以上的幹部會議,宣布鄉鎮新一屆的人事任免通知,就地進行集體談話。”馬青山聽後說:“怎麽今年又變了一個戲法兒,過去都是領導到下麵來宣布人事?”何少珍答道:“這是縣委對組織人事調動工作的一項新的改革,主要是為了加強紀律性,增加透明度。”何少珍話畢,轉身進了黨政辦公室,坐在一起的人們慢慢散去,場地上恢複了往日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