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勝利後的混亂世道

勝利一個半月後,靜嫻才帶著秋平和毛咪乘坐一艘貨輪回到了武漢。這還全靠了顏家的幫助,否則至少還要等上數月。此時,昭琳已經受聘於“國立藝專”,過段時間將隨去杭州複校,也會路過武漢住幾天。

公新裏老屋要修,暫時還不能住,他們都住進了原法租界。就在複業的“中央電影院[ 注:戰前稱威嚴大戲院,即後來的解放電影院,在今勝利街蔡鍔路口。]”背後毗鄰樓房的樓上。廣誠留下憲麟在家照顧他們。同時告訴靜嫻,漢口相當亂,要他們少上街。

到漢口的第三天,憲麟就陪著秋平,去離他們住家不到一百米的“法漢小學”,要求插班。但是代表學校接待的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說,要等到明年春季,現在市黨部正在對原來幾所學校的“偽老師”和“偽學生”進行集中教育,幫助他們“洗掉思想上的汙點”。剛剛十七歲的憲麟哪裏聽得懂這些,隻聽懂反正是現在不行,就帶著秋平回家。

隻見一輛軍用吉普迎麵慢慢開過,直插向中山大道轉彎,向“高頭”方向駛去。大白天,車後麵竟拖著一個人,那人雙手被綁在前拖著,衣衫破爛,嘴裏被一塊硬篾撐著、不能說話,隻是痛苦地流著口水,“唔唔”地發聲求救。跌跌撞撞地被車拖著小跑。路上的人看見這光天化日之下的酷刑,無不驚恐失色。

秋平問憲麟:“塘草哥,那是個什麽人?”憲麟也被嚇得臉色大變,小聲叫他別吭氣。他害怕,趕緊帶秋平回了家。

正纏著靜嫻鬧的毛咪見哥哥們回來,好生高興,放了奶奶。秋平還在想街上看到的事。他知道“太”再不會準他上街,就叫憲麟帶上毛咪上了頂樓,從樓頂平台翻過隔牆,到“中央電影院”的樓頂平台。憲麟沒想到秋平這麽大膽頑皮,隻好也帶著毛咪翻了過去。

他們哪裏知道自己剛才看到的是怎麽回事。

一個多月來,當年與童琪一起的、知道他在日偽時期底細的幾個跟班,除了兩個心腹,都已經被打發回鄉或到外地,他們就此“失蹤”了。而當時沾上邊的那些漢奸和偽警,也先後一個不剩地被不知名的好漢“鋤奸”除掉。這天在大街上被汽車拖著的,則是無惡不作的、汪偽特務的走狗孫狗子。

孫狗子在日本人投降後,自知惡貫滿盈。而因為出賣過童琪,尤其懼怕童瑨懲治,便跑到麻城。但很快就被童瑨的人找到抓回。“接收”時混亂的世道,讓童瑨可以為所欲為地懲治他想懲治的人,但他的策略是不可留下痕跡、以免將來有麻煩。他用來對付孫狗子的人,全是從四川臨時雇來的。孫狗子受了十天生不如死的折磨後,開口求死。童瑨便“成全”了他。

在孫狗子被汽車拖到大智路口時,終於有警察想要上來查問、幹涉這“清平世界”的極不正常的現象。汽車便蠻橫地加快了速度,衝了過去。孫狗子也就被拖倒在地,汽車一直衝過保華街、南京路、江漢路、水塔……滿春路,孫狗子就被一路拖了幾公裏到滿春路。一條血汙也就被塗撒了幾公裏。司機這才棄車,溜之大吉,無影無蹤(拿了錢,上船回四川了)。附近的人隻看到了留在馬路中央的、血肉模糊、白骨暴露的孫狗子屍體,嚇得連忙躲開。

那輛車是第六戰區衛生處“遺失”的。究竟誰“做掉”了孫狗子,知道漢口往事的市民們,都能猜到個大概。但一來孫狗子罪有應得,二來誰都怕引火燒身,所以沒有人想去報案,後來警方也因“證據太少”而不了了之。

秋平對見聞遠比木洞、趕水新奇豐富的大漢口充滿好奇,趴在平台邊牆,向下俯視。街沿上,正驅趕過來一群日本兵,衣著破爛,不知是四處搜來的散兵,還是剛奉命回漢投降的外圍小股部隊,準備在粵漢碼頭裝船運走集中。自華中地區總受降官孫蔚如將軍“九一八”在中山公園受降日軍後,漢口將日本兵都集中在西北郊的打靶場、三眼橋、堤角幾處。

看到被押解的日本兵,秋平興奮極了,帶著由憲麟抱著的毛咪反複高聲大喊:“小日本,投降了!小日本,投降了!”那些日本兵麻木地充耳不聞,隻有少數人偶爾抬頭看看他們。卻有一個不知死活的軍曹,不知是出於他那狼的本性還是惡作劇,撈起路邊的一根長竹竿舉著走過來,嚇唬秋平。被押送他們的中國軍人一聲嗬斥,他丟了竹篙退下去了。

但是秋平和憲麟的臉都嚇白了。就連這樣的“抗日”都不是遊戲。

當天下午,靜嫻帶了他們,逛到“通成”老店。這裏正被裝修得煥然一新,看來不久就可以開業了。樣子和1929年剛開張時差不多。門邊是炕鍋貼的灶。隻是戰前的幾個廚師都還沒找到,準備暫時先由和尚帶著幾個徒弟,出售些小吃。

廣誠迎出來,興奮地說:“我已經在申請執照。我起的名字叫‘老通成’。”

“老通成?”

“是啊,就是告訴大家原來那個老的‘通成’又回來了,保險老人一聽說都要來的。不等過年我就能開張囉!以後天天有點賺的,再不坐吃山空了。我想鍾長子、胡豆絲得到消息自然會找來。我再把香煙攤賣起來。”靜嫻見他所熟悉的、朝氣勃勃的廣誠又回來了,心裏也充滿了希望和信心,說:“反正仗已經打完了。開了春,國軍也都運完了,寫信給昭舫,叫他退伍回來。再叫和尚去上海,找昭萍他們三個。”廣誠說:“對,全家一起,非把店辦出名不可!”

靜嫻又問:“田爺爺不在了,你為什麽不叫杜季卿過來幫你?”廣誠忽然歎了口氣,說:“趙凱鳴要來的,晚上回去給你慢慢說。”

原來,靜嫻問的正是廣誠煩心的事,已經在他心裏鬱積了好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