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忍敲詐重金討門麵

回到漢口,凱鳴已經幫他找到了祁萬順的老板祁海洲。祁家也想回老地方做生意,主動跑腿把那三家也找到了。廣誠聽到後大喜。連忙將那四家老板拉到茶館見了麵。大家都是百感交集,也都很齊心要把門麵要回來營業。誰都知道那是黃金地段,但誰都知道要回來不是那麽容易。盡管交涉都還沒開始,老板們都沒忘記從抗戰前廣誠的運作中受到的啟發,不想再把自己的樓上讓給廣誠去租用了。米店的孫老板最先發表聲明說,:“這次每家租自己門麵上的,一直到頂樓吧!”

廣誠一聽,再不能像戰前那樣租下全部樓上,雖然覺得遺憾,但畢竟自己已經元氣大傷,一時也沒有那個財力,何況現在正是需要五戶團結的時候,就貌似爽快地點了頭。

童瑨果然幫忙,給省銀行的吳副行長打了招呼。吳副行長是戰前留日的高級金融人才,是金城銀行退休的高級職員吳先生的二公子。廣誠聽說到這裏,才猛然悟出這位副行長是誰。心頭湧動的那股所向披靡的勇氣一下泄了一半。心想如果當初昭萍應了這門親多好。聯想起自己在綦江趕水時,也是因悔婚得罪過的範家侮辱他,腦中不禁反複跳動起“冤家路窄”四個字。

反正也不能退。他和那四家碰頭商量好後,便約在一起去省銀行登門求見。哪知第一次就吃了閉門羹。那接待的張科長一張判官臉,說是沒有預約。五家人便隻有各拿出些銀元(這還要人教嗎?)求那張科長“按規矩”辦了個預約。第二次去時,張科長倒是一副笑臉了。但回答說今天不巧,吳副行長正代表省銀行去接收日本“正金銀行”漢口支行,改明天吧!五家人隻好又第三次“早點去等”,不料吳副行長又帶著人去清點偽“中央儲備銀行”漢口支行等汪偽金融機構,並接收偽湖北省政府借款押存的4萬兩煙土。幾天內回不來,還得等。

要說張科長存心刁難,那是冤枉他了。他也害怕自己被說成收了銀子不辦事,便討好地說:“我看你們跑了好幾趟,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你們發點小財吧!你們手上要有中儲卷[ 注:偽幣。]趕快用掉,或者去買東西。你們去看了就曉得。官價公布了,一元法幣兌47元偽幣,其實市場上兌200元都不止。莫看法幣在大後方貶了值,到這裏倒是值錢咧!”祁海洲一聽,大驚失色:“那我們剛被解放的百姓豈不是虧大了?”米店孫老板也著急地說:“算米價該是一法幣當25元中儲卷哪!這哪是接收,簡直是沒收!打跑日本,政府應該保護我們被解放的子民才對啊!這樣搞,我們的錢都不值錢了,這不是要了我們的命?”張科長見說話的對象不對,便做著手勢說:“那各位也要趕快出手,我是把你們當朋友才說的,是為你們好!”

廣誠一回家,就帶著和尚、憲麟一起趕去統一街、清芬路的貨幣黑市。果然,法幣兌換銀元、鎳幣、關金,很是紅火,黑市賣主都已經不要儲備卷。在抗戰後期已大大貶值的法幣,竟開始了“小陽春”,讓廣誠喜出望外。

原來法幣都在大後方來的人手上,漢口民眾手上隻有偽幣。國民政府的銀行家們抓住了機會,乘機拉大兌換比例,也就貶低了接收區的資產市值,“合法”掠奪淪陷區的財富。一時間,周轉不靈的商家紛紛急於出貨,他們的債主也拒收儲備卷。法幣頓漲,讓商家叫苦不迭。武漢市民的鈔票,一瞬間被貶值了好幾倍!不知多少人,連八年抗戰都熬過來了,卻熬不過“勝利”的打擊。廣誠在搶購東西、兌換銀元時,到處都聽到一片罵聲:“盼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又過了一天,廣誠在又一次沒見到吳副行長後,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再次找了童瑨。童瑨見自己麵子竟然不靈,有些氣惱,立即連撥“軍事委員會”和省黨部的電話。然後讓廣誠把事情交給他的剛從上海回漢的家人童柏青去辦。

次日一早,童柏青來廣誠住處,告訴他吳副行長已同意了他們續租的要求。省黨部也下了通知,為貫徹政府迅速恢複市麵繁榮的精神,請鐵路黨部搬出。

廣誠的心情頓時由陰轉晴,興奮得即刻去找到那四位,一同隨童柏青到了省銀行。這次沒遇到麻煩。雖仍沒見到吳副行長,但張科長已經主動擬好合同條文,正交給人謄寫。

張科長請眾位坐下,說:“各位休怪我多言。說句我職責份外的話,這合同還不能忙著簽,因為即便簽了也不能生效。你們還要想辦法讓鐵路黨部的人真正搬出來才算兌現。”

米店孫老板再也忍不住,火了:“我們租房,你們當然要負責把房子交到我們手上唦!”

張科長大度地笑道:“孫老板,你都是白了頭發的人了,還搞不清現在的市道?我們銀行隻要資產還在,就算完了事。你看我這銀行的先生、小姐,個個細皮嫩肉,哪個有本事幫你去攆人搬家?他搬哪裏去?人家要是回說要另找房子,緩幾天再說,你們怎麽辦?”

廣誠知道不是個事,上前賠笑道:“張科長說得有理,不過,我們都是些說話沒有斤兩的人,就是扛個大印去,別人也不會買我們的賬。能不能請張科長幫忙搭個橋,我們願請鐵路黨部管這件事的人在‘揚子江’見麵洽談,再說,張科長要肯幫忙,省銀行還愁沒地方讓他搬?你看……”說著從袖子裏給張科長遞過去一錠小“條子”,這是廣誠咬著牙動用抗戰前在家鄉留下的老本。

張科長僅用眼瞟了一眼離他最近的童柏青,臉上所有肌肉卻都參加了他新組織的笑容,連說:“好說好說,曾老板的事,我一定盡最大努力。”

再經過請客、洽談、協商,平均每家又花了一百多銀元後,門麵終於讓出來了。

幾家人現在完全領會了當今市麵上流行的“無法無天、有條有理”一句話的精髓:無“法”幣就無法通“天”,有金“條”就有了道“理”。

而拿到續租合同的“副卷”一看,每戶還竟要交四百銀元的“挖頂費”!

這是個“勝利”後冒出來的新名詞,連這些花甲左右的老商人也聞所未聞。指的是在租房之前要付一筆費用(停租時不退還!)。“挖”是指房屋使用權是挖來的,“頂”指內部水暖電器、裝修設備都“頂讓”給租戶了。氣得這幾位“和氣生財”的楷模們,當時就在銀行跳起來破口大罵。

幸虧廣誠冷靜,懂得“花小錢辦大事”的道理,勸住了大家,幾人聯合又出了兩百大洋請張科長“幫忙”刪去了此項。

押租[ 注:即保證金。]是月租金的10倍,四家人已經跳得筋疲力盡,隻好聽之任之、照付不誤了。

祁海州哭喪著臉,說:“早曉得是這回事,真不該虧血本要這房子。”

孫老板說:“別個花小錢辦大事,我們幾個‘漢苕[ 注:苕,漢口方言,笨蛋。]’是花大錢辦小事,自己情願的!”

五金店劉老板苦笑說:“我這是租了棟金房子來賣鐵囉!”

各家花錢後,到10月下旬,總算辦成了事。便分頭去籌備裝修門麵的事,原來以為“要討到明年都不行”的擔心看來是消去了。

而廣誠還想租下公新裏六號,六號在淪陷期間是住的日本特務富川中佐,房子內現已十分破舊,二樓堂屋甚至有爆炸過的損傷痕跡,側山牆仿佛就要向外倒去,是不折不扣的危房。省銀行不想出錢修繕。張科長見廣誠要租,因為怕屢次刁難得罪童瑨,就以朋友身份建議,要廣誠“買天不買地”買下來更劃算。張科長出價甚低,且免去了挖頂和押租。廣誠算了一下,算上額外花的維修錢,現付的一筆直到整個費用,都比租房劃算得多,於是稍微寬心了些。便將房子“買”下了十年的產權,即到民國44年(1955年)12月底前不用交房租,但須每年交納“房產稅”和“地殼稅”。

這讓他稍微減輕了些傷痛。他也知道,自己給張科長的“條子”得到了回報,而凡是他出麵花的一切費用,那幾個老朋友是會裝著不知道的。

他執著地認定,隻要有了“通成”,他就會重新活過來,哪怕八字還沒一撇,他就連箱子底的點本錢都拿了出來,潑水般地用了出去。

不過他還有信心,“萬國旅館”他還占有兩成半的股份,七年未分紅,旅館房地產的錢也是他當年墊的,這不都是錢嗎?何況,戰前“大智旅館”也還有些東西被褥、電扇、燈具(當時電器很昂貴的)等都存在老戴那裏,可以要回來賣掉,少說也值幾萬銀元。

比起那些翹首以待勝利、而又因“勝利”而破產的人們,他已經夠幸運的了。在他們為那可憐的小門麵磕頭般地訴求、奔波的同時,更多的民間財產正在被一些接收大員肆意吞占。僅漢口就有三十家大的民有企業被無端沒收。其中包括太平洋肥皂廠、金龍雲記麵粉廠、福盛機器碾米廠、上海大戲院等。

還有許多民房、民產也被強行霸占。汪偽陸軍第十四軍軍長鄒平凡(現在變成了新編第二十一軍)封閉了幾十幢高級住房,並購買了幾十套上等新家具,無償供作來漢接收大員們的住宅,以求保自己免遭懲治。“老子抗戰八年”的軍人在大街上為“沒收敵產”闖到了一起,動不動朝天放槍。接收官員們名裏、暗裏敲詐勒索、強搶財物、花天酒地,變態地**被戰敗的、日本禽獸當作法寶拋出的、失去依靠的可憐日本女子。“接收”被武漢人民改稱為“劫收”,接收大員被稱為“五子登科”,即金子、房子、票子、車子、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