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重返漢口
想要在朝天門買到一張去武漢的船票,就是等上一兩個月也不會有影子。不要說廣誠這樣的小商人,就是很多軍政界要人的家屬也一籌莫展。多達幾百萬人都急於第一時間出川。而政府更需要用最大的力量、來運輸出川去“受降”和“接收”的政府官員和機構,運送“收複”廣大敵偽占領區的軍隊。加之下遊各公司企業的要人或派出的先行人員也都在爭搶著上船回鄉收拾產業。一般對故鄉舊土望眼欲穿的民眾,隻能每天候在朝天門附近,歎著氣看看熱鬧了。而有些有實力又還輪不到“計劃安排”的軍官們則幹脆自己下碼頭搶船,卻常常“大水衝了龍王廟”,遇到了另一部分“老子抗戰八年”的軍人,相互紅著眼、拔出槍來,“提虛勁”威脅。
廣誠在慶祝勝利後幾天功夫,就完成了趕水的所有業務交割和結算,然後一氣趕到了重慶。他心裏不打算再去木洞。但是當看到碼頭的混亂後,他便明智地讓也趕來的毓章,把靜嫻和秋平暫時先送回木洞。
他自己則直接通過顏家的袍哥兄弟們,上了一艘不知是準備運送些什麽要人的客輪。他被用小船從江中送上船,直接安在了水手艙。
經過長達十天九夜的航行——往日隻要四五天,因沿途均有重量級人物或重要公務人員登船不斷停船耽誤,擠得滿滿的輪船才終於到達了武漢。這一天是九月二日。
從看到龜、蛇山在天邊的輪廓起,廣誠就一直擠在靠船頭的左甲板上,眺望著漢口。看到久違的江漢關鍾樓出現時,他頓時心潮澎湃: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當登上四官殿碼頭時,他連眼睛都濕潤了。終於又踏上這片土地了,他故鄉的土地!
他簡直不大認得經過七年**後的漢口市區了!四官殿以上的房屋已經變得十分陌生,以前王興漢、童瑨住的老屋一帶,房屋街道都完全變了樣子。聽拉載他的車夫說,四官殿、六渡橋以上是日本人劃定的“難民區”。街巷兩頭都樹立了木柵子,每天上午9點到下午3點才讓人出進。幾年前,日本人放了把大火將這一片三萬多戶人家燒了個幹淨。廣誠聽得鼻子發酸,不過畢竟是故土,他還是能大致認出漢口老街的蛛絲馬跡。
他叫車夫徑直拉往公新裏。人力車經過水塔後,他發現街道的變化就不大了。到達他江漢路口的中國銀行時,車夫突然說:“這是日本人‘華中派遣軍司令部’,‘大孚銀行’就是憲兵隊,鬼子抓了中國人放狼狗咬、灌水、釘竹簽、拿電烙,死了就丟在硝鏹水池子裏化了。就才一個月前,這些地方都沒有哪個敢路過的。”
廣成揪心地聽著,但是很快就顧不得聽車夫說話了,他被眼前的慘狀猛擊了一下:“大智旅舍”等一排沿街房屋,已被炸得隻剩下一片瓦礫!從中山路就可以一眼看到公新裏六號的山牆——已顯得有些破舊斑駁的老牆。
家!家啊!
他付了錢,提了箱子下車,迫不及待地就轉到“祁萬順”和“通成”的大門前。
“祁萬順”的大門敞著,裏麵擺著幾張辦公桌,有人坐在椅上低眉吹著茶水,看也不看他。“通成”的門口則豎著一塊“中國國民黨平漢鐵路特別黨部”的大牌子。大智路1、3、5、7、9五個門麵門都開得很小,每間都有穿製服的辦公人員,有的在談天,有的在看報。廣誠伸頭往“通成”裏邊探了一下,一個戴著大沿帽、穿著警服、挎槍的人立即從裏麵走了出來,厲聲斥道:“看什麽?沒事走開點!”廣誠小心陪笑說道:“這位老總,我是這裏原來的老板。”那軍警道:“什麽老板?這是日偽逆產,我黨部奉命接收了。走開點!走開!”
怎麽被這些官老爺占了?
廣誠心想,犯不著和這麽個小丘八去浪費時間,他要先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便繞到公新裏六號門口。
大門被封著,上麵被不同的什麽部門貼了好幾層封條,最上麵的封條是“第六戰區敵偽財產清查小組”,下麵被蓋著一大半的封條還看得到“……先遣二十一軍逆產接收……”幾個字,再下麵壓著一張“……高軍事委員會接……”最下麵是“武漢治安聯軍治……”從門縫往裏麵看,堂屋裏就是對著些破家具和破棉絮,遍地破紙,連天花板上的燈泡都被下掉了。看來盡管有這麽多部門、貼了這麽多封條,也還是有人破門而入,先下手為強,“接收”過了。
廣誠心裏發涼,漢口怎麽這麽亂,成了搶犯的天下了?從四川起一直燃燒在心頭的烈火,現在開始轉向燒他的頭。他在門口發呆站了一陣,便提起了箱子,向法租界方向走去。
大智路凋敝得破爛不堪,他不想去走了,選走中山路。對麵的電信局依舊完整挺立。中山路上,一路的店鋪、房屋,隻要像樣點的,多半貼得有封條,蘭陵路口對門、原先的“萬方旅館”那一大片都隻剩下轟炸過後的斷垣殘壁,顯然不存在了。蘭陵路“大光明劇院”有些叫化子一樣破亂的中國軍人出出進進,也不知道是後方運過來的、還是前方打過來的,抑或是勝利後冒出來的“先遣軍”。
廣誠拖著腿,慢慢走到了法租界口上。遠遠就看見了“萬國旅館”的招牌,雖有些舊,但仍十分醒目。他好像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終於看到自己在漢口還有占股產業尚存。便大踏步地向旅館走去。
廣誠一進門,就聽裏麵趙凱鳴喊著“叔叔”跑著迎了出來,一手接過他的箱子,一邊睜大雙眼看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問:“我嬸娘呢?我的妹妹、兄弟們呢?”廣誠感到一陣溫暖,一邊回答著,一邊信由他把自己帶到了二樓的賬房。
凱鳴一邊為他倒茶,一邊說:“叔叔你休息一下。戴老板一會就要來,我們再一起去吃飯,為您接風!”
廣誠問:“你爹你娘好吧?”
凱鳴低下頭說:“爹大不如以前了。娘……已經走了幾年,是鬧饑荒那年得病去的。”說著眼淚流了下來。廣誠想到這場萬惡的戰爭,又氣又恨。連忙把話岔開。
凱鳴又說:“待會戴老板來,叔叔莫問起他的閨女。”廣誠驚問:“又是怎麽了?”凱鳴說:“日本人投降後,他聽人說,去年被日本人打死的遊擊隊長‘六姑’,恐怕就是被他從家裏趕出去的桂香。外人隻曉得戴桂香,我們一小長大的和她家裏的,才叫她‘六兒’。原先和大少爺一起唱歌的,叔叔隻怕忘了?”
廣誠立即想起了戴六兒,卻又恍若隔世,說:“哪裏會忘呢?是麽回事?”凱鳴說:“她啊,中學畢業那年和她家二媽、九妹回鄉,在路上被日本人糟蹋了。小妹還不到十歲,當場被活活糟蹋死了,二媽當晚上了吊。真慘啦!鬼子真是畜牲都不如哪!可戴老板那人糊塗得不懂好歹,那樣的血海深仇,他還去顧麵子,反倒罵桂香怎麽不死,硬把她趕出了家門。哄外人說,她們三個搬回鄉去住了。這事我還是到我娘歸天那年,回鄉“上山”,才聽說了一些。誰知六妹是個英雄胚子,立誌報仇!她先是在碼頭假裝賣綠豆湯,用藥毒死了好幾個日本兵後跑了!後來膽子越來越大,不知幾時、投了哪股遊擊隊。有天晚上摸到妓院,砍了一個日本特務頭子的頭,還在牆上留血書‘專殺鬼子漢奸,六姑是也!’這一下出名了!那 幾年,不曉得有幾多個漢奸丟了腦袋。其實有些是別人借了她的名殺的。警察局還懸賞抓她。嘿,那些王八羔子提起六姑就打顫!那幾年,再厲害的漢奸走狗,隻要有人在他耳邊悄悄說聲‘六姑剛來過’,他就嚇得臉色大變,馬上溜開。”
廣誠聽得十分敬佩,又恍然大悟,說:“是了,我們船過沙市碼頭時,上來一對唱魚鼓的瞎子夫妻,唱的就是‘六姑夜鬧江漢關’,說她把四川逃回的大漢奸、警察局長龍漢彪幾個人殺了沉江。我還當唱的哪個……”正說著,有人在樓下喊凱鳴:“趙經理,戴老板來了!”
老朋友見了麵,戴老板臉上笑著,表情卻很是複雜。趙凱鳴又跑著去喊來了他父親趙丙文、以及戴承喜的女婿杜季卿,一起到火車站邊上的一家酒館為廣誠接風。
廣誠問起王興漢。丙文搖頭說:“不在了,死得夠本,三個日本人和好幾個漢奸哪!以後和你慢慢說。跟日本雜種、漢奸走狗的賬是有得慢慢算的。”
見廣誠很是難受的樣子,丙文便把話扯開,說:“兄弟,你回來打算怎麽辦?”廣誠講了今天的見聞後說:“我還要想法把隔壁那幾家人都找到,去求他們把門麵還給我們做生意。”戴承喜說:“你先住下再說。我曉得法租界那邊有幾間空房,房東與我有些交情。你先去租來住下。漢口現在太亂,你剛回來,去哪裏找那些人?我叫凱鳴和季卿先幫你打聽。我記得日本人來後的第二年,祁海洲還在大智路開過一家‘福興和’,賣粉麵,生意不好,後來又聽說在民權路與人合辦了個‘吟珍樓’。隻是聽說幾個月前也停了。”廣誠見說,很是感謝戴承喜。他便在肚裏盤算,先找到省銀行的人,打個招呼。再利用這幾天回趟鄉。他掛記著自己的哥哥廣智,還有廣瑞、淘氣等兄弟們。此外,他還想去看看田貴義。
經曆了似乎永無盡頭的苦難,目睹了無數善良的人的死亡之後,這幾個幸存者都相信,和平和安寧已經真的到來了。正規中央軍來後,這些亂七八糟的接收班子一定會煙消雲散。市場又會回歸繁榮,那個熱鬧、富足、忙碌和蒸蒸日上的漢口又要回來了。
當晚,廣誠跟隨戴承喜去租下了法租界的房子,他已經下決心了,這次必須去找童家開口求助。童琪在法租界的住所就離他租的房子不遠。
幫他“安家”的趙凱鳴聽他一說起童琪,立即告訴他童琪這些年的事。童琪是童家唯一留漢看守家業的人,躲在法租界的。“開始鬼子也奈何不得他。張仁蠡[ 注:偽武漢特別市市長,大漢奸。武漢人民敬仰的張之洞先生最小的忤逆之子。]親自登門,請他當漢口商會會長,他也不買賬。一直到日本和美國開了戰第二年,龍漢彪跑回漢口,拿了童三爺藏身的地址,叫原先跟過童家的那個孫狗子,跑到日本人那裏告了密,說童三爺在幫重慶做事。日本人派人進租界把他綁了出來,拉到憲兵隊灌鹽水!童三爺哪裏受得了那份苦,招了,投了降。領著日本人把重慶的電台也破了、人也抓了,重慶的死了七八個。日本人把他放了,又逼他當了年把會長。聽人說法租界小老大彭先旺和六姑後來的死,都跟他有點關係。“鋤奸團”原先和童家是割頭換頸的,這下恨死了他,說他是‘漕運團’的,也就是投降了日本人的幫會,是漢奸。軍統還派人打了他的黑槍,三槍都沒把他打死,倒幫了他!挨槍後日本人再也不為難他了,他也就從此成天養病。前些時,重慶派來受降的馬本全少將,在五花賓館[ 注:今黎黃陂路中共江岸區委地。],當眾又說他是忍辱負重的地下抗戰的英雄,說那些事和他沒有關係。我們反正都是聽,那個曉得是真是假。”
廣誠聽到童琪“不是漢奸”,吃了顆定心丸,決定次日便去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