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艱難未有窮期

“大後方”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

到1943年冬天,煜章轉到了自貢“蜀光中學”教書,也隸屬張伯苓先生的“南開係列學校”,原在“南開”附近中學教書的昭瑛因生第二個兒子明明,已無奈失業。

毓章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學校,他曾為這所學校譜寫了校歌,他卓越的風采在這所學校師生中已廣有影響。此時在生活的重壓下,他已自然地收斂了很多孤傲的習氣,戰戰兢兢教書度日。平日裏還要幫報社抄寫稿件,加上變賣物品,才能勉強度保證全家人的溫飽。

1944年暑假前,新來學校的督學監訓導長交給毓章一張表格,命他“填了!”毓章問明,是申請加入國民黨的,他便當麵拒絕了。就是因他自恃有才,生性清高,從未能和學校某些“忠於黨國”的精英們和平相處。他沒有聯想起昭琳的遭遇,更沒想到,他在這個學校的飯碗就要保不住了。

他領了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自己的兩個學生,其中一個垂頭喪氣地站在牆角。原來是他父親生病,抓藥的錢不夠。

熱心快腸的毓章立即掏出錢來,幫他補足了錢。

他的內心感到某種滿足和快慰。回到家裏,見到正在等錢買米的昭瑛,便做了個鬼臉去掏口袋,但卻立即遇到當頭一棒——口袋已經被人用刀割破,裏麵一分錢都沒有了。

毓章氣得要發狂了!一定是他剛才幫學生掏錢時“露了財”,被小偷下了手。他不知道如何咒罵這充滿醜惡的現實世界。但是,他有什麽辦法呢?

昭瑛氣鼓鼓地,說:“晚上先餓一頓吧!”

可是冰冰在一旁叫了:“媽媽,我要吃燒餅。你說過,爸爸回來就給我買的。”

昭瑛含著淚,低著頭一言不發。對孩子是絕不能失信的!毓章忽然想起,他的辭海中夾有一張充作書簽的、嶄新的一元法幣。他急忙翻開辭海,高興地找到了那張寶貴的鈔票。

門口不遠就有賣大餅的,一元五角錢一個。毓章懇求小販說,差五角錢,我下次給你送來。那小販開恩,說:“算了,就一元錢賣給你吧!”

毓章把燒餅掰成了兩半,將大的一瓣遞給了冰冰,小的遞給了昭瑛。

昭瑛沒好氣地說:“我不餓,你吃吧!”但是毓章扭過頭、走一邊去了。

虧了木洞的母親和昭琳的幫助,捎了點錢來,他們總算活過了暑假。

不料直到開學前一星期,毓章也沒有收到學校要他上課的通知書。毓章忍不住,便跑到學校去問,才知道他沒有被續聘。原因呢,他當然也能想到了。

現在已完全失業了!毓章不得不再次四處寫信,求朋友和熟人。

就在這時,昭琳帶著已經學會走路的毛咪、加上秋平,陪母親一起到了重慶,來送假期回木洞看兒子的禎青,順便買點木洞買不到的生活物資。

暑假時,禎青因實在太想念毛咪而回了木洞。看到兒子已經四處亂跑,活潑健康,夾著舌頭可以清楚表達很多完整的意思,真是可愛極了。但讓她失望的是兒子這麽快就把她忘了,不願親近她這個媽媽。第一天晚上,毛咪狂哭掙紮到半夜,也堅決不願跟她睡。弄得昭琳好像做錯了事似地、難為情地躲在隔壁房,聽著禎青軟硬兼施、手段用盡。最後她隻好進去怯生生地向禎青建議,“暫時”向小家夥妥協。

靜嫻勸導失落沮喪的兒媳:“你也別放心上,大些就好了的。小孩最後隻會認他親娘,哪個也養不家。”

禎青隻能希望是這樣。直到暑假過完,毛咪也隻在白天不抗拒地接納她,一到天黑,就警惕地防範著她的每一個陰謀和陷阱,寸步不離昭琳。禎青隻能這樣帶著遺憾過完了假期,回成都去了。

靜嫻他們仍到南岸的老院子暫住。自上次離開重慶後,這房子被炸過一次,已被“嘉瑞公司”拾掇修整過,但還都能看到明顯傷跡。

廣誠除在公司有生意合作,他的“進化公司綦江鐵廠”在重慶的業務,也一度是由“嘉瑞公司”在南岸留守的曾昭泰代辦的。每隔一個月,廣誠便會捎些生活費到這裏,昭泰會叫人順路捎帶到木洞,很是默契。

次日,當靜嫻準備買點東西就回木洞時,久違的警報響了。靜嫻對大隧道慘案記憶猶新,慌忙攜著孫子從閣樓上下來,準備去防空洞。那四川人慣用的木樓梯,又窄又陡又滑。靜嫻竟一腳踏空,從木梯上滑滾下來,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滾,倒在了地上。

毛咪被保護在祖母的懷裏,居然一點都沒受到擦碰。靜嫻卻為了保護“曾家的這條根”,讓自己任憑翻滾摔撞,再痛也絕不鬆手,絕不分散一點注意力。等她落到平地後,已經再也站不起來,她距骨骨折了!

聽母親在喊“我螺絲骨好疼”,昭琳忙去扶母親,這才發現母親的腳腕已經迅速腫了起來。她一邊勸母親說,不消這麽慌的,日本飛機被昭舫他們飛虎隊打痛,今年很少來了,十次警報有九回是虛驚一場的。但沒等她說完,江邊傳來連續幾聲很響的爆炸聲,沒想到這次鬼子飛機居然還敢真的來,而且來得這麽急。又聽到秋平在院子裏著急地大聲喊:“三姨,來不及跑了!”

昭琳真慌了,趕緊叫秋平回來蹲到堂屋的八仙桌下。又把母親拖到桌下、倚靠著桌腿坐著,把毛咪放到受傷的母親懷裏。自自己則從屋裏抱出了兩床棉絮,鋪到桌麵上,卻又去端了一盆水,潑灑在棉絮上。

她還沒有忙完這一切,又是幾聲巨響,毛咪大聲哭了起來。房頂上被震下的瓦灰嘩啦啦地、垮向了閣樓,又透過閣樓稀疏的木地板、灑向一樓堂屋。昭琳這才也擠到了這自欺欺人的土“防空洞”中。

昭琳此時隻在幻想,昭舫能開飛機回來,保護他們,把日本強盜痛打一頓。一連串的爆炸聲響了起來,空氣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和硝煙。飛機在頭頂呼嘯,震落的灰塵還在從上麵灑落。曾家最弱小的四個人縮在桌子下,大聲咳嗽、喘氣。死神在向他們獰笑。他們是這樣地無助無力,隻能聽天由命了。

9月8日,麵臨徹底失敗的日本空軍作垂死掙紮,對重慶連續進行了幾次大規模轟炸。

老天可憐見!他們的房子竟沒有被炸!幾個人都不記得,他們是怎麽活出來的?

靜嫻的腳腕腫這麽大,絕對不可能就回木洞去了。昭琳顧不得哭,她知道現在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扶靜嫻躺在床板上,把毛咪放到他奶奶的身邊,要秋平守候著。自己則拿了十元法幣,去求顏家守院的人找來了醫生,又托他去叫來了毓章和昭瑛。

醫生叫來了,給靜嫻上了夾板,還裹上了中草藥配製的“枳殼”。

昭瑛一家來了。靜嫻看到了冰冰與又一個外孫明明。明明還不滿周歲,但迫於生活,昭瑛又在四處寫信求職了。靜嫻聽後不由歎氣,日本侵略者把多少中國人都推向貧窮和死亡邊緣,他們在漢口安樂溫馨的生活已成為遙遠的記憶。想到走上前線的四個孩子(她與廣誠不同,在她心裏早把知秋、毓章當成親生骨肉),既牽掛他們的安危,又希望他們能早日打敗鬼子歸來。

靜嫻看到家中最無私忍讓的昭瑛現在生活最是困難,一家人臉上都現著營養不良的蟲斑,很是心痛。多年來靜嫻又一次感到了生活拮據。但她還是準備塞給昭瑛一點錢以度近日無米之急,連昭琳都不讓知道。廣誠曾聲言過不許給錢給昭瑛的,因為她理應由“她男人”養活。靜嫻無法改變老爺子的曾家遺傳性固執。隻能偶爾偷偷自己省下幾個錢幫她們一下。而昭瑛為了孩子也隻有不聲不響接下。她知道毓章自尊心極強,從未讓他知道。

昭琳聽說毓章已經失業,幾乎要對天喊冤了。她緊張地心算著怎樣從她那點可憐工資裏拿些來周濟姐姐一家四口!今年物價又漲了一倍多,父親卻一個錢都沒多捎給家裏。連憲渝到了木洞他都不多給一文錢!她的工資已全部貼來家用,哪怕在就讀“國立藝專”時,在敵機掃射下四處漂泊的歲月裏,她都沒有覺得身上的擔子這麽沉重。而為了帶好憲渝和秋平,為了照顧好母親,她一直全力挑著生活的重負,拒絕著身邊眾多男士的追求。

姊妹們商量後,決定把母親留在重慶,讓昭瑛服侍她療傷。昭琳要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回木洞。

翌日,昭瑛送妹妹到碼頭後,卻發現碼頭、船隻均已炸壞,通告“停航一周”。昭琳怕誤了開學,丟了飯碗,不顧姐姐的勸阻,隻身帶著秋平,懷抱毛咪,毅然步行向木洞走去。

我們中國人不愧有最能吃苦耐勞的基因,一路步行的人還真是不少,除了流浪人家,多數都是他們這樣的城鄉平民。昭琳背了一個包袱,又帶著兩個孩子,沿著江,沿著人們雙腳踩出的寬窄不一、方向不定的崎嶇土路,時而上坡,時而下河,一路問路走著。憲渝基本上不能走,昭琳隻有一會兒扛、一會兒抱。可能是誰都看得出她的艱難,不斷有人來問要不要坐“滑竿”,要不要幫拿東西。昭琳咬著牙一一謝絕了,她舍不得錢,卻堅信自己經曆過遷校千裏跋涉練出來的體力。

七十多裏路啊!他們高低蹣跚地走了一整天。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到達了。

毓章、昭瑛一時都沒工作音信,完全失業了。幸好靠著昭琳在木洞小學的良好人緣,昭瑛有望在下學期頂補上一個要去生孩子的老師的位置。而毓章的工作還杳無音信。單靠兩姐妹每月的工資,基本生活都不夠。帶母親回到木洞後,昭瑛不得不幫人家洗衣服,貼補家用,她早就學會了在菜場買剩下的“尾腳”便宜貨,現在又學會了挖野菜。毓章則伏案幫一個小出版社抄寫文稿,幫學校抄寫講義,雖然不免常對其中“狗屁不通”的句子大發牢騷。

然而秋平、冰冰、毛咪、明明卻沒有感覺到什麽短缺,他們仍不知道世上有貧窮和饑餓。秋平學會了淘氣,他和冰冰躲貓貓,哄他躲在沒人的柴房裏幾個小時,自己卻跑開了。一直到吃飯昭瑛問起,才去喊他。

冰冰卻覺得生活還是很多樂趣的。三姨還帶他到秋哥(他這樣喊秋平)的學校參加雙十節演出。還讓他扮演一個戴眼鏡的小朋友。“眼鏡”是用細篾條做的。冰冰演出完後,幾天都舍不得丟,卻被剛剛能自由走路的毛咪偷偷破壞了。這讓他大為光火。

傷筋動骨一百天,靜嫻傷剛好,就對昭琳說,她要帶著秋平和毛咪去綦江找廣誠。“他怎麽變成這樣?不想管他一家人的死活了!”

昭瑛負疚地說:“都是我拖累你了,媽。毓章的朋友已經在幫忙,下學期到重慶的清華中學教書哩!我們熬得過去的。再說,秋平還要上學哪!”

靜嫻鐵青著臉,說:“我聽昭舫說過,趕水的小學比木洞還要好。再說,秋平才八歲,就上三年級了,黃家的八歲才上一年級。休息一學期怕什麽?莫把伢的腦筋用壞了!”

1944年年底,靜嫻托房東找到了一輛運油桶的大貨車,便帶上秋平到木洞附近通巴南的公路邊上去等。。昭琳出於對昭舫的承諾,也因不放心傷愈後並未得到充分調養的年過花甲的母親,堅持把毛咪留了下來。

昭琳也不放心把毛咪送去成都。不久前,禎青來信說,成都流行著可怕的瘟疫。信中說到有一天,她實在受不了學校帶沙的黴米夥食,和同室同學宋元誼進城去找東西吃,結果看到街上到處躺臥著屍首,有人說是鼠疫,也有人回答是霍亂病爆發了。反正整個成都都傳染了。有的全家一天內死光。她們看到一些房子緊緊地關著門,好多間裏麵全是死屍,但還是忍不住在街上買了些大餅帶回了學校宿舍。她怕傳染,忍著餓得難受的肚子卻不敢動。但宋元誼停了一陣,竟去拿出來就啃,還直著眼說:“我太餓了,不吃也要死的!”禎青也想病死餓死不都是死嗎,於是也吃了!幸運的是他們竟都沒有被傳染。後來,禎青見同學抓到大老鼠煮來吃,竟然也湊上去分享,還在信中說“川耗子其實很好吃”。既然成都苦成這樣,昭琳覺得,不能送孩子去,毛咪還是跟著自己最合適。何況,她已經舍不得他了。

兩姊妹陪母親在路邊等了一個小時,終於來了一輛裝有很多油桶的貨車。靜嫻爬上車廂,接過昭瑛遞上來的包裹和幹糧。秋平卻在二姨幫助下、自己爬了上來,與外婆一起,擠坐在那些笨重冰冷的鐵油桶中。

車上竟還擠有十來個人,大家彼此警惕著把錢交給司機——他們自有公路以來就在四川有特殊的地位。房東特別囑咐過靜嫻,為了行車順利,必須對司機表示尊敬,不要像你們下江人那樣稱呼他們“司機”,要稱呼為“師傅”或者“駕駛員”。

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七天,靜嫻才到達了趕水,很順利便找到了廣誠。她這才知道,原來廣誠已經瀕臨破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