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血淚凝成的陪都

靜嫻接到了廣誠帶的信,就帶上秋平趕到了廣誠所說的大院,她知道那個地方,他們家剛來重慶時就在那裏臨時落過腳,離儲奇門不遠,一個大院住著六七家人。早年顏秉蘭的爺爺就是在儲奇門一帶奪下藥材山貨市場和碼頭起家的。江對岸就是南岸的海棠溪碼頭,那邊也有嘉瑞公司的錨地。

廣誠擁著秋平,嘴裏卻在不斷打聽小外孫冰冰的消息。聽靜嫻說到冰冰姓李,他的臉忍不住陰沉了片刻。靜嫻明白他的心思,接著往下說:“毓章說的,他是李家單傳,下一個就姓曾。”廣誠聽到這一句,臉色舒展開來,擺出一副大度和理解的樣子說:“那是那是,毓章到底是知書達理。那要再生第三個呢?”靜嫻仿佛早料到他會這樣問,胸有成竹地答道:“第三個還姓李,第四個又姓曾,不問是男是女,行了吧?人家毓章夠大度的了,你怎麽越老越貪心?我為你生那麽多,怎麽沒聽你說過要拿哪個姓蒲的?”廣誠見說,不好意思地笑了。

靜嫻並不笑,念叨說:“我們昭瑛命最苦,又最是剛強。我心裏就是過不得她,她是我們家最懂得甘苦的孩子,她讀到大學,哪點要我們操過心?幾時找家裏要過錢?冰冰才幾個月,她就去教書賺錢了。”

廣誠心頭不快的症結又升起來了:“這是她自找的!該男人養家啊!毓章養不活她麽?”

靜嫻不高興地反嗆道:“你又來啦?那些年我沒和你一起做哇?是靠你一個人養我啦?現在米多少錢一擔?有幾個教書先生的錢夠養活一家人?他們學校,哪家老師不窮得像落魄的秀才?我在沙坪壩看到,連大學的教書先生都上街賣字畫、變賣衣物、上當鋪,教授夫人拋頭露麵擺小攤子、幫人洗衣服,月底揭不開鍋的多的是。昭舫的好朋友洪深先生,在漢口老去我們家的,那麽有才學的大教授,女兒病了,窮得一家三口吃毒藥自殺……”

“越說越遠了。你出去兩個月,懂得多了?洪教授的事也拿這裏說,和我們扯得上邊麽?”廣誠早就知道這些令人心酸的事,但從靜嫻說口中說出來不由有些讓他詫異。

“誰不希望家裏過得寬敞點?毓章緊得那個樣子,還在街上救過一對湖北逃荒來的母子呢!還把那孩子送去上學了。我見到過那孩子,蠻懂事的。人家知恩圖報,昭瑛月子裏都是人家來服侍的。毓章這孩子心這麽好,這是錢買得來的麽?”

廣誠聽到這些,對毓章有些佩服,可叫昭瑛嫁過去過這樣的苦日子,他心裏總歸是不悅。

靜嫻吼住秋平不可去井邊後,又回頭叫廣誠聽她說“正經事”。原來,她還帶來了一大堆最新消息。昭琳從“國立藝專”畢業後,已被學校留校試用,留在了璧山。這讓廣誠聽了十分舒心,足見他的女兒是與眾不同的。

然後靜嫻悄悄告訴了廣誠一個讓他心情大為放鬆的消息:昭琳十天前又收到了韓鑄仁先生一封信,說昭萍姐弟仍在他的公司就職,雖說今年一月、公司在皖南虧了一筆生意,但是兩姐弟一切都好。

廣誠呆了半敞,他已聽出了其中的奧秘,“一月”?皖南……?他驚訝得張大了口、卻開不了腔。反倒是靜嫻怕他聽不懂,又小聲追述說:“你等明天昭瑛來了再細問吧,信已被她們燒了。昭瑛說,今年一月,就是過大年前幾天,國共反目、動了刀槍,在安徽出了‘新四軍事件’。沙坪壩、曾家岩那邊都有學生遊行抗議過的哩!昭瑛說好多新四軍被殺死了哩!韓先生是怕我們擔心,特地給昭琳寫了封信,信咋個送來的都不曉得,在路上走了幾個月!”

廣誠越想越是後怕,難怪那些日子心驚肉跳,也得虧趕去峨眉山抱了佛腳,菩薩果然靈驗,今後一定還得多燒高香感謝菩薩保佑啊!

次日是星期六,毓章昭瑛一家要過來,靜嫻特地請同住大院的四川嫂子幫她買了隻雞殺了幫她煨燉。廣誠知道,這嫂子的男人是當兵出川抗日去了的,便去幫她挑水劈柴。他與靜嫻的素飯有專門的鍋做。

毓章一家是中午到的,雞湯還沒來得及燉。一家人便草草吃了中飯。廣誠把冰冰看了又看,又愛又遺憾,恨不得私下對昭瑛說能不能再商量先讓這孩子姓曾。

一家人大半年不在一起,說起話來,一下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不料到快到六點鍾時,突然響起了警報。廣誠想起兩年前十八梯被炸慘狀的報道,覺得一家人應該去防空洞。據說到十八梯上去還要走一百八十步台階到較場口,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公共防空洞,號稱大隧道的,不用票都可以進。

盡管他領教過公共防空洞的粗糙、擁擠和肮髒,連電燈都沒有、僅有油燈照明。但終歸是個安全屏障吧!

一家人帶了水壺、濕毛巾就要起身,還沒走出院子門,幫忙煨雞湯的四川嫂子帶著老小四口從後麵喊住了靜嫻:“嫂子,老母雞難得燉,還要有大半個時辰才燉得‘汃’,我要去躲飛機了,對不住了,你各人自家去看著雞湯囉!”然後就一家匆忙出了門去。這一帶人家親曆過空襲,有血的教訓,所以都十分認真聽從防空隊的疏導指令。

她的話提醒了靜嫻,準備了一天的雞湯哪能就這樣不管了?昭瑛喂奶多需要營養啊!她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廣誠心煩女人總是這樣,心疼起東西來固執得不知輕重,為一吊子雞湯寧肯冒這種危險,簡直可笑可惱!但他與昭瑛無論怎樣勸,靜嫻也聽不進去。秋平又堅決要跟著奶奶。到後來反倒是廣誠也隻好決定不去了。毓章於是也勸昭瑛:“大防空洞人多,空氣不好,這天氣又悶熱,不如我們也不去吧!”昭瑛還是不放心,反複強調這附近十八梯、觀音岩空襲中都出過特大慘案,最好還是聽防空警察的,不要存僥幸心理。兩人還在爭,卻見父母還是帶著秋平回去了。

大院的一間庫房中,有他人用圓木、抓釘搭就了一個人字形架,上麵還蓋了些舊棉被,旁邊有防火的水缸。這就是好多碼頭和苦力們發明的一種土防空“洞”。除非炸彈正好炸到頭上,否則還是可以躲一躲彈片的,起碼比硬著頭皮坐在家裏強。當時那裏麵已經坐著兩個後生,還在棉被上潑了水。廣誠等三人便也躲了進去。

昭瑛終是不放心冰冰,見勸不動父母,隻好橫下心拉了毓章就朝十八梯跑去。

哪知才跑完守備街、上了幾步梯子,就見不少人在反著往山下跑。昭瑛設法攔住了一個人問,那人說是高頭防空洞人太滿,‘防護團’的警察已經關了門、不讓進了。就這說著話當兒,爆炸聲已經傳來,跟著一聲巨響就在通較場口的梯口上爆炸了。昭瑛等被震得一仰。顧不得害怕,兩人急忙護著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冰冰,小心防範著飛下來的彈片碎石,退到路邊岩腳下就勢臥倒。

緊跟著、炸彈在如同雨點向山城落下來,幾乎分不清那一聲一聲。不過毓章憑經驗感覺,日機似乎有目標地在將炸彈投向坡上、投向市中區。

趁著日機輪番轟炸的間隙,他們決定往回跑,去和父母親一起。但立刻又被迫止住了腳步,因為敵機又在沿江開始了新一輪投彈,儲奇門的纜車似乎也成了目標,從南紀門、金紫門到人和門瞬間便是一片火海、帶火的濃煙柱直衝向已經有些昏黑的天空。

他們慌不擇路地躲逃著,漸漸地筋疲力盡,也沒有力氣再跑了。昭瑛喘著氣,臥靠在一片有幾棵樹的小坡下,被毓章摟著,自己則緊緊地摟住已經沒有哭聲、不知是否還活著的冰冰。他們知道,現在除了聽天由命外,已別無他法了。

爆炸聲時近時遠,一輪接著一輪。六月的天偏又黑得晚。但到他們焦急等來完全黑下後,轟炸卻一點沒有停止跡象,濫炸繼續瘋狂地繼續,竟從傍晚一直持續到半夜,整整炸了五個多小時。

昭瑛似乎已經被震散了架,肢體都麻木了,除了精神上還知道保護冰冰外,幾乎沒有了力氣和知覺,在炎熱的空氣和嗆人的煙霧中進入了半昏迷狀態。她覺得一家三口正在飄泊在通向地獄的路上,而且越來越近了……不知是怎麽熬到警報解除的。她半天都站立不起來。看看懷裏的冰冰,他居然被上天眷顧、活了下來,在地獄邊緣的強烈轟炸中竟睡熟了。

毓章拉起了昭瑛說:“快起來,趕快回去,看爸爸媽媽!”

依靠慘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被炸得麵目全非的梯路街道上,到處躺著、伏著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們,半空飛來的、認不清原貌的雜物、磚瓦、冒煙的木頭、破衣爛鞋散落在地上。有房子在燃燒,火光中看得到有人在救火抬人。沒有完全失聰的耳朵仿佛能感覺到處都布滿了哭喊聲。

昭瑛忽然看到父親在匆忙從身邊跑過,慌忙喊了一聲。滿臉驚惶的廣誠看到了他們,表情緩了下來。昭瑛滿臉滿身都是泥土,難怪父親認不出她來了。

從父親嘴裏昭瑛知道了,沒有炸彈投向他們那個大院,全家安然無恙。雞湯也煨好了。

太好了,又活下來了,簡直是萬幸!

他們回到院裏吃喝後,又休息了一會,外麵仍然吵鬧不安、哭叫聲不斷。奇怪的是,大院裏竟見不到一個人回來,那幾個一起躲避的人也不見了,幫他們煨雞湯的那四川嫂子一家也都沒有回來。

廣誠心裏越來越不安。這時天已開始發亮,他決定自己馬上送昭瑛一家去乘車回沙坪壩,然後與靜嫻立即離開重慶。

他們向坡上走去,聽到不少路人都在說,較場口死了好多好多人啊……快到十八梯防空洞附近時,人間末日的景象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他們麵前了!

腳下踩著濕滑的混著血汙的泥土,階梯上臥著一堆堆散落的、還有被擔架隊拖來、像麻袋貨物一樣、橫七豎八堆積起來的死人,有的殘缺不全,有的衣衫全無。廣誠、毓章和昭瑛一輩子都沒見過將人的遺體這樣不分男女、毫無尊嚴地亂堆,全都被這慘狀驚傻了,忍不住向那邊走去。一個警察衝過來惡聲地吼他們:“走遠點!”

“這都是人哪!怎麽能這樣堆著?”毓章忍不住大聲嚷起來,聲調明顯透著哭音。

“眼鏡!”那警察用食指指著毓章喝道,“你跟老子快走遠點,莫管閑事惹出麻煩!要認屍到那邊壩子頭去!走開!”

廣誠拉開了毓章,他看得出這個警員完全是龍漢彪那樣的沒有多少人性的家夥。

上邊較場口壩子,有他們來不及去的、重慶市民賴以保命的、那個著名防空洞,現在變成了源源不斷拖出死人的洞穴!

裏麵的死人太多、太多!屍體很少是被抬出來的,多半是拖出來、見到空地就一撂擱下,再進去拖屍。有專人在確認新撂下的是否是完全死了,一旦確認,就再被拖去堆放在梯道邊上等著裝屍車。

這裏又聚集了太多的人。聽旁邊有人說,防空洞裏躲進去的人太多,天氣又熱。飛機仿佛認出了洞口、反複地炸。大火濃煙鑽進洞裏後,人們悶得實在受不了,想逃出來,哪曉得洞口竟被防護團的警察鎖了!人們高喊著救命,卻無法出來,就這樣被活活地憋死在裏頭……與十八階梯接合部的閘門倒被人們衝開了一個,但很快發生了踩踏。被活活踩死的屍體又堵在隧道口,深處的人仍舊拚著力氣想往外擠,結果越擠越緊,越壓越重,誰跌倒了就根本再別想爬起來……有個洞口還被炸塌的房子堵住了,裏麵的人在喊著救命……廣誠的腦袋開始麻木了,他親眼看到過辛亥年街上排成一長溜的死人,大革命時倒在刑場上的一大排死人,“6·11”慘案被英國兵殺死的用板車拖走的死人,民國二十年水災時用木船撈起的滿船死人,但從未見過這樣幾百上千、還在源源不斷從大隧道口拖出的那麽多的死人!

忽然間,他看到了一個自己認識的遇難者,正被一個倒退著走的帶袖套的人托著雙腋從身邊拖過,她的脖子與扯開了的領口露出的前胸上,布滿一道道指甲抓傷的血痕,顯然是窒息而死前痛苦掙紮留下的。廣誠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哎呀,那是那個四川嫂子呀!我們院子裏幫我們煨湯的那個嫂子啊!”

那位四川嫂子臉色紫黑,下身和雙腳在汙泥地上拖出淺淺的溝痕,但這溝痕很快被後麵拖來遺體的新溝痕所覆蓋。很明顯,她是在洞裏被活活悶死的。那她們的一家呢?

廣誠竟然當著女婿的麵放聲嚎叫起來:“殺千刀的小鬼子呀!”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完全失態、淚流滿麵,也不知道毓章和昭瑛如何把他拖開、躲避前來運屍的卡車,隻看到這些曾經的生命正如同麻袋一樣被扔上卡車、胡亂堆滿後拖走,而警察正不分青紅皂白地惡吼著把他們驅趕開。

不少人都在忍不住放聲痛哭、放聲痛罵,仇恨讓他們變得如同即將爆炸的火藥。

這驚天的大隧道慘案有兩千人喪生!

曾家六口人居然僥幸躲過,那麽偶然,偶然得簡直不可思議。廣誠從心裏認為,是那位認識僅兩天的四川嫂子頂替了他們,讓他們避開了死亡,也阻滯了昭瑛一家去那可怕隧洞的時間。

六歲的秋平刻骨銘心地記下了這次經曆,七十年後,他仍記憶猶新:奶奶為了一罐雞湯讓全家躲過了死神。而大院裏少了好多鮮活的生命,就在一天前,他們還在說笑、在井邊提水、在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