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知交私語時

馮玉祥將軍來“通成”二樓吃飯的那天,左秧岷正好坐在另一頭的窗口。《大公報》漢口版創辦後,她就以記者身份在參加武漢的學生和工人的抗日活動。因為工作的關係,也因為楚妮,她開始特別注意昭舫,也關注著“通成”。

她看不下去“通成”的老板和管家在馮玉祥麵前殷勤的樣子,人果然是以階級劃分的,剝削階級必然特別尊敬他們的代表。曾昭舫,也許還有童楚妮,無論他們在現在抗日活動中有多積極,他們的本質和愛憎是決不會改變的。

她也聽說過,葉挺將軍到這裏吃過飯後,曾老板特地將他坐過的的椅子刻字保存起來。但是她有自己的解釋:葉挺是脫過黨的,是目前各種政治力量都能接受的人,所以這純屬商人獵奇炒作伎倆,說明不了其它問題。

尤其令她反感的是,大概是馮玉祥的召見,曾昭舫竟然帶著幾個人來到了他桌邊,十分恭敬地回答著他的提問。她發現這其中居然還有王傑臣。她是知道他的政治身份的,共產黨的人,竟然去討好國民黨的官僚,她氣得飯都沒有吃完,起身就去結賬離開了。

那邊,昭舫向馮玉祥將軍介紹了“業餘歌詠團”的活動情況,馮玉祥十分讚許。昭舫當然不會知道,今天大堂裏的這幾分鍾,會在今後歲月埋下怎樣的伏筆。

昭舫離開馮玉祥將軍回家,在公新裏過道裏竟看見星海正在和秋平“瘋”玩,星海正用曾家的私家黃包車載著三歲的秋平在巷子裏跑圈。秋平坐在車上,手上拿著一個自製的紙風車,快活得大嚷大笑;母親則和幾個“通成”的員工站在巷裏,樂不可支。昭舫忙大聲說:“秋平,不許叫伯伯這麽陪你玩的,冼伯伯熱,快下來!”

星海見了昭舫,停了下來。昭舫笑著說:“你也不怕出汗,今天怎麽這麽高興?”星海還喘著氣,說:“到你這裏可以盡情高興一陣,還有哪裏能這麽自由?”

他們到了樓上昭舫的房間。昭舫見星海的眼睛裏閃耀著不尋常的興奮。便說:“這些時你來得少了。今天你心情這麽好。我看你的眼神,是不是有好事?哎,我記得你還欠我一句話。”

星海甜蜜地笑了,小聲說道:“告訴你吧,昭舫,我戀愛了。”

昭舫一聽,從藤椅上彈了起來,問:“誰,我認識不?”星海說:“認識,當然你認識了。”昭舫說:“要我猜嗎?我想,和拍《最後一滴血》總有點關係。”

星海笑道:“看你不出,你還真不簡單!是的,是‘海星歌詠隊’的,和我一起拍《最後一滴血》的錢韻玲。這恐怕是我參加拍這個電影的最好收獲。”

昭舫拍手笑道:“我認識,六小的錢老師。多好啊!你可真幸福啊!”

星海說:“那還是我在大智旅館,寫《錢亦石先生挽歌》那天,寫太晚了,早上剛睡著一會,她就來拿歌單。我有點奇怪,孫師毅怎麽不自己來拿?後來在‘市一小’為大家教唱這首歌時,我見他戴著孝,一問才知道,她就是錢先生的女兒。當時她被我問得淚如雨下。你知道嗎?我十分後悔,我也曾受過錢先生的教導。我怎麽能……哎,我覺得我太粗魯了,不該那時、那樣問她,給她傷口上撒鹽。”

昭舫說:“那都過去了,不知不為過嘛!總之,現在我要祝賀你。”他喊道:“葵花嫂,麻煩你去幫我們要兩碗蓮子湯,要冰鎮的。”又對星海說:“你好久沒吃了,我知道你最喜歡的。”星海說:“當然好。你呢?有進展嗎?”

昭舫笑著搖頭:“我……唉!一旦有進展,一定最先對你說。”

星海對昭舫說起近來發生的事:“現準備組織五一‘勞動歌詠大會’。可二廳廳長康澤說了,民間團體和組織應歸他們主管,應由他們組織。還說是這個五月份的活動都由二廳包辦了。”

昭舫皺著眉頭說:“二廳、三廳,不都是我們中國政府的廳麽?怎麽……是看到三廳‘擴大宣傳周’影響大了嗎?”他想到要出言謹慎,不往下說了。

昭舫的寫字台上,攤放著再版的《大家唱》第二集,星海隨手翻開,正好看到自己寫的序:

“……救亡音樂在抗戰的文化陣線是一道鐵的支流。他是較戲劇,圖畫,更直接,更有效的,原因是它能普遍地讓民眾較其他的藝術更容易接受。

“救亡音樂在抗戰中的任務,不僅要像其他文化藝術一樣,組織民眾和激發民眾抗敵力量,而且更要有目的地喚起不願作奴隸者的內在的鬥爭熱情--包括全世界的,連我們唯一敵人日本帝國主義也在內……這是我們爭自由的日子!我們要利用救亡,像一件銳利的武器一樣的在鬥爭中完成民主解放的偉大任務。”

看著自己充滿**的語言,他又抬頭看著麵前這位陶醉於救亡宣傳聲勢的昭舫,不由為自己實際的處境感慨。

他收斂了笑容,歎了口氣說:“昭舫,戀愛是一回事,可我的工作卻又是一回事了。你可能無法想象我的實際感受。自從進了三廳,我好像覺得自己成了衙門裏的人,整天扯皮拉筋的事多了起來。寫一點東西,要經過數不清的審查。一點小事,要聽取很多人的意見。不是程序,就是開會、開會、開會!唉,我的好多靈感都被磨光了!”

昭舫並不吃驚,他幾乎每天都進出市一小學,也就是市黨部大院,官員們的官腔和衙門的氣度,他都看熟了。他無奈何地勸道:“你得適應這種環境啊,統一戰線,不‘統’在他允許的範圍內,能讓你自由地寫嗎?”

“可是我想寫的、我想唱出的,要為大眾呐喊出的,也正是某些人要砍的。”

“我能理解,他們給你畫好了一個圈,你隻能呆在這圈裏。在他們手下,除非放棄做人的骨氣,否則再好的脾氣也會被他們逼瘋。”

“到了三廳,我看到周恩來先生、看到田漢、洪深這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們嘔心瀝血。但是也看到我們有些文化人像政客一樣,無論開個什麽會或者成立個什麽機構,他們就會為派係比例、席位、排名次序斤斤計較。什麽學院派、什麽音專派、業餘派?什麽上海的、北平的?我讚成那天在全國歌詠協會會議上你說的:‘我們沒有這派那派,隻有抗戰派!不管這個的那個的,隻要是抗戰的!’”

昭舫見自己尊敬的星海居然能記得他在會上說的話,慌忙說:“我算什麽?不好意思了。但我真希望音樂界的門第觀點不要這麽重,不把日本人打出去,這些門第和地位又有什麽用呢?”

星海說:“對,我為什麽要寫救亡歌曲呢?因為救亡音樂比其它藝術更容易被民眾接受。我第一要寫出祖國的危難,把我的歌曲傳給全中國和全人類,提醒他們去反封建、反侵略、反帝國主義,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可是我們自己隊伍中也有些作曲家不認同我的觀點,還有人還說什麽知道嗎?說群眾歌詠‘不是在唱歌,是吼歌’。”

昭舫道:“這些人心裏藏著少數人的私利和高高在上、瞧不起工農階級的心態。這種心態下也必然寫不出鼓舞民眾的好歌。星海,我親眼看到民眾歡迎的,士兵們歡迎的,就是能團結民眾戰鬥的救亡歌曲。”

“我深信這些工作是曆史賦予我們的,是有意義的,我要做一個有良心的音樂工作者。有些人當麵和背地裏貶低我,其實,我早就習慣了,有幫音樂家不時地譏笑我,輕視我,根本不把寫、唱救亡歌曲當成音樂工作者的曆史職責。我對你說過的那個--照起像來就往中間湊的那位--說得更令人氣憤,‘我隻要上一次廁所的時間,就可以寫一首群眾歌曲。’”

“我真不曉得這些人還記不記得我們失去的國土、淪陷的南京的慘狀?不過,你接觸的人多了,有些事隻能放在心裏,不能太性急,更不要因心情不好與人爭吵。”

星海知道,有朋友也曾這樣批評過自己,特別在某些場合控製不住情緒。點頭說:“你說得太好了,這正是我的缺點啊!咳,我常告訴自己,不能讓脾氣變得太急了!可是有些事一來,就實在讓人控製不了。那個環境把人逼得固執,錯誤地選擇對象爭吵。唉,我的朋友張曙脾氣也強,我有時竟與他也爭吵,甚至不是很大的事情,都不想謙讓他一點。事後我又後悔。昭舫,我身上怎麽這麽多毛病?”

“我不覺得。托爾斯泰與屠格涅夫不也為小事爭吵過嗎?我倒認為,你能看到自己有缺點,比我們強多了。我就不能像你,勇敢發現和麵對自己的缺點。星海,你看我有什麽毛病,一定告訴我啊!”

星海坦誠地說:“你不錯,很讓人信任。不過我覺得,你也許還缺少足夠的人生挫折。不錯,你曾被武大不公正地開除。但是,不是僅你一個人承受過這些!相反,你本人在這世界上從不缺少愛,可以說太受寵愛了。而你缺少那種讓你內心深處難以承受的考驗。另外,我還希望你的觀點還可以更鮮明一點。”

昭舫覺得他看得真準,自己實際上是太謹言慎行了。唯有知己、唯有戰友,才會這麽貼心地指出自己的缺點。他很受感動,便不住地點著頭。

冰鎮蓮子湯端來了,他們兩人在桌子上舒服地吃著。

昭舫道:“金山那天對我說,他導演《最後一滴血》,簡直受不了政府的中央影片廠的那位廠長的管轄,恨不得不拍了。”

星海說:“可不,我們就是在那種管治下工作。他說的真是大實話。我看遲早會停拍。哎,那天你帶他們唱了《江南三月》,效果還真不錯,連我自己都感動了。後來好多人都找我要歌單。”

昭舫說:“我們印發了好多了。嗨,以後你要想寫什麽,還是來這裏寫,讓我最先唱!我們現在沒有能力出《大家唱》第三集,但是不定期出了很多集《抗戰歌聲》。很多歌,比方說《遊擊軍歌》,都是最先在我們《抗戰歌聲》上用簡譜刊登出的。”

星海點頭說:“我知道,我也願意在你這裏寫。這裏,我的心情特別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