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雙十節
雙十節那天,廣誠和靜嫻拿了昭舫給的票,帶著秋平到《大舞台》,參加武漢市黨部組織的“偉大國慶紀念”會。聽說共產黨新來武漢的一些要人也會出席,其他到場的都是軍政界名流、社會賢達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就憑自己能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就讓廣誠覺得臉上十分有光。
這就好,再不要分什麽黨,再不要抓啊、殺啊。他想起了自己店裏牆上貼的一條標語:“都是中國人,一起打日本。”
他到得早了一些,座位的前幾排和樓上的包廂都還空著,好座位也還空著很多,看來最有身份的要人們還沒有到來。他買了根棒棒糖,哄著秋平不鬧。坐穩後,看到昭舫和幾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在台前激烈地說著話,那個省黨部的周書記長從後麵走過去,對昭舫說了些什麽。昭舫馬上跳上台去,走到幕布後去了,不一會,又匆匆走了出來,從邊上的“太平門”出去。
看來兒子是參加會議組織的一個重要角色,他感到高興,車過臉想對靜嫻說話。卻見她的眼睛緊盯著門口,便也順著她眼光望去,正好看到一個很時髦、很漂亮的女孩、拽著昭舫的手走了進來,兩個人在前排邊上的空座並排坐下了,說著話。
他想這女孩可能是上海來的。這些時明星見多了,他也不認為奇怪了。誰知靜嫻在旁遞了一句過來:“這是他同學,姓周,是省黨部那個大官的妹妹。”廣誠奇怪地問:“你怎麽曉得的?”靜嫻道:“來過我們家的。這個姑娘也是為了替昭舫打抱不平,自己退了學。”
廣誠一聽,覺得這情分很不簡單。正想繼續問,卻見毓章和昭瑛兩人扶著高士其進了場,他的好心情瞬間去了一大半,沉下了臉喃道:“怎麽還跑到戲場來露臉啊?也不怕遭人背後說,真不懂事!”靜嫻卻似沒聽懂,說:“毓章這伢,有肚量!”廣誠見說不到一塊,便嘮叨說:“昭萍這事就是做得不好,搞這麽個吃喝拉撒要人服伺的人來。她自己倒是成了家的哦!也不為妹妹想想。”靜嫻不以為然道:“跟你說過不消管得閑事,現在年輕人都大方。你看那周小姐,和我們昭舫也挨得太近了。”廣誠的注意力馬上又回到了這邊。靜嫻又說:“這丫頭。可惜我們昭舫看上的不是她。她倒也不怕別人看了會怎麽說。”
廣誠聽了,頓覺惋惜,便問靜嫻:“不是他的‘那個’?那麽親熱?”靜嫻說:“昭舫的‘那個’也是他們學校的,長得也好,就隻怕我們攀不上。”廣誠見說,心裏不服,問:“那家裏是做什麽的?總不會比周書記長官還大?”靜嫻歎了口氣,說:“要說,你還不如不曉得,不告訴你又不好,怕哪天讓你出洋相。”廣誠性急了:“到底是哪家?你說嘛!”靜嫻這才說:“是童老爺家的四小姐。”廣誠一驚非同小可,思緒大亂,難怪童瑨總會突然問起昭舫,昭舫啊昭舫,你這個家夥,怎麽盡給我出難題呢?
當省市大員終於在掌聲中進場、周書記長和吳市長代表省市講話後,演出開始了。廣誠這才從亂成一團麻的浮想中解脫出來。
靜嫻僅隻對昭舫的節目有興趣。昭舫出場有好幾次,先是他指揮“業餘合唱團”和“女子合唱團”同台唱歌,昭誠和毓章也站在中間唱,那個姓周的女孩也在裏頭,好像連幾個上海的明星也站在裏頭。以後昭舫還參加了演小話劇。不過她不知道“話劇”這詞,這還是洪深先生幾年前提出的新名詞,她隻管那叫“文明戲”。後來又一群一群的人唱了好多歌。那個到家裏去過的、叫冼星海的上台指揮了,昭舫這下站到裏頭唱了。這個節目的掌聲最長、最熱烈。
昭舫還指揮憲兵警察們唱了兩首歌。廣誠似乎很激動,對靜嫻說了幾句話。但她沒聽清說的什麽,隻忙著招呼瞌睡來了的秋平。才又去接著看,見昭舫又在和那幫上海明星們一起唱歌、演文明戲。所有節目都在唱著要抗日、要殺鬼子。
他們看完演出,坐上自家的黃包車回到店裏時,看到杜季卿站在店門外候著,見他回來,遠遠就迎上來說:“叔,市黨部派人來定了兩百多人的消夜,說是要招待演員。我都張羅好了,就等您駕看看行不行。”廣誠聽到,又是一喜,連說:“好好好,季卿做事越來越行了!”往後這些會議還多,承辦他們的酒席、消夜,這不是擺著的商機嗎?
昭舫對安排在“通成”消夜略有些尷尬。這次他是作為客人坐在這裏的。小吃上來前,每人麵前先擺了一杯綠茶。周艾琳坐在他身邊,調皮地問他感受如何。昭舫反問:“該不是你的建議吧?”艾琳笑道:“是又怎麽樣?”接著又說:“這麽偉大的活動,能輪到我輩插嘴嗎?”
二隊的演員們卸完妝來了。星海隔著幾張桌子,用手勢和他們打著招呼。
毓章說:“昭舫,我很欣賞二隊的方式,他們用卡車演出,活動範圍大,準備的時間又少。不用搭台搞布景,也不像我們又是化裝、又是卸妝、動不動花著臉就在街上走的。”昭舫說:“是啊,我跟著他們跑了幾次,他們在卡車上搭上簡單的‘流動舞台’,放著擴音喇叭,打著銅鑼,開到一個較寬敞的地方,布景一豎。等觀眾圍上來,洪先生就講演。大家合唱兩首歌曲之後,星海就站在車上,對街上的人群教歌。他們怕大家不好意思唱,就把我們跟著一起去的隊員分散到下麵去帶頭學唱。然後他們就演上幾個節目,對觀眾說聲謝謝,請借條道。卡車又開往別處繼續宣傳。穿過幾條街,找個人多的地方,就停下車來又演。演出效果比在劇場裏還好得多。”
薛培蓧說:“是省黨部借給他們的一部‘道奇’。他們人員多精幹哪,個個會演、會唱、會寫。我也跟著跑過一天,有些觀眾看表演看得上癮,跟著卡車跑,你換個地方演,他又跟到那裏看。”
魏公博說話了:“昭舫,其實你要想學他們,找個車,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王傑臣說:“行不通吧!我們是業餘歌詠團,沒有經費來源,租車不現實,省黨部也絕不會像對二隊那樣對我們。”
這時小吃麵點和蓮子羹都端了上來。周艾琳嚷道:“魏公博想說的辦法我都不讚成,那就是送上門去歸順漢口市黨部,讓他們派個‘訓導員’到隊裏來,領導和進行黨化訓導!”周艾琳心裏其實是為了保護昭舫,懂得那麽一來,昭舫當然不會聽任指揮,歌詠團將垮台不說,說不定昭舫又會因此得禍。
魏公博不滿意地說:“我哪是這個意思?什麽‘歸順’?現在什麽都是小事,唯獨抗日救亡是大事。沒想到我們唯一參加過官方CC‘俱樂部’的周小姐、倒有這麽強的反官方意識。”艾琳哪裏容得有人嘲笑她,立即柳眉倒豎,回敬道:“拿包子把你那張嘴塞住!你算哪一方?”
昭舫不願意大家不和,心裏同意著周艾琳的分析,便說:“公博,我們這是個民間自發組合的業餘團體,我不希望在這裏又要聽到談什麽黨。我無黨無派。”
王傑臣也說:“莫急莫急,心平氣和!我們不演劇,東西不多,就還是兩條腿、踩三輪車、背包包算了吧!我還不是好多回演完後紅臉黑眉毛的在街上走,也沒見多少人看稀奇。”毓章勸道:“公博你別生氣,我聽說滕培英畢業後進了漢口市黨部,還當了個宣傳助理。要正好派他來,恐怕你魏公博第一難受。我記得你們倆吵過一架?”
王傑臣問怎麽回事,武漢大學的幾位卻對此事都印象極其深刻。
那是雙十二事件學校裏學生辯論,魏公博、滕培英本都是反對張學良的做法的,與李毓章、曾昭瑛等激烈地辯論。當時魏公博嘔心瀝血地呼籲道:“同學們,我們應該相信領袖。因為中國若沒有蔣委員長,必將分裂,必將大亂,給倭賊創造他做夢都想的機會。現日本野心昭然,委員長采取‘一麵抵抗,一麵交涉’的方針,與之周旋,集中力量,先平內亂。本來,朱毛在陝北隻剩萬餘殘部,完全可以一戰而內安,全力對外的。而張、楊卻在此時劫持蔣公,使國家頓失領導中心,坐以待危。你們身為學子,還在歡呼雀躍,是非不分,簡直幼稚之極!真叫人懷疑誰在趁機漁利。”滕培英挺身向前,像是為了支持他,嚷道:“李毓章,你該很懂曆史吧?崖山之後,已無中國。要說亡國,以我中華幾千年文化的感召、融合能力,清軍入關後滿人不是讓我們同化,反而使中國的疆土更加遼闊麽?我想,中國即使亡給日本,也不過就像元、清那樣。要不了多少年,充其量讓中國的滿、蒙、回、藏少數民族中再多出一個‘大和族’來,能有什麽損失呢?而亡給共產黨,則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當時魏公博突然沉下臉、把他一推,喝道:“你給我滾開!你想亡國,給我滾到日本人那裏去!我不與你這樣的小人結盟為伍!”滕培英下不了台,在同學們的起哄中紅了臉,與魏公博大吵了一場。
這會歌詠隊的點心和蓮子湯都端了上來。毓章連忙說:“我們歌詠團自成立起,有意保持獨立性,我看,我們還是離那些半人半鬼的家夥遠點吧!”
們歌詠隊點和蓮子羹都端了上來。周艾琳說那麽多心計,她戴六兒魏公博還想要解釋,常與他走得最近的薛培蓧把他的肩膀拍了兩下,示意叫他吃東西。
此時在公新裏六號,廣誠卻想著另一碼子事,他兒子的“親事”將怎麽“提”。怎麽辦呢?童瑨不會因此翻臉麽?他想到自己與當初回絕戴承喜時老戴的尷尬與惱怒,現在莫要輪到自己了。童瑨和自己的交情可是自己在漢口立足的重要支撐啊!
童瑨也對楚妮和昭舫的關係“不一般”早有耳聞。共產黨的董必武先生到武漢後,在武昌“蜀珍酒樓”宴請答謝武漢老友。童瑨是他的同鄉,蕭雨楊是他的學生,皆應邀赴席,把楚妮也帶去了。童瑨有機會和蕭雨楊、楚妮和和氣氣團圓了一次。席後回到糧道街住所,便有意向女兒問起了曾昭舫。楚妮猜到了他的用意,便反客為主,問他對歌詠運動有什麽看法。
童瑨非常和藹地說:“軍歌鼓舞士氣,抗日歌曲喚起民眾,當然是不錯的,不過戰爭一事,總歸要靠真刀真槍說話。曾昭舫離開學校後,你們還有來往嗎?”楚妮不得不佩服父親很會抓住主題,不受幹擾。便回答:“有過兩次,我到漢口不多。”童瑨歎了口氣,說:“你是不肯跟爸爸多說幾句話的,楚妮,爸爸愛你,處處將就你,推掉了翁家的婚事後,我與軍界的這個老朋友就隻剩下翻臉了。哎,這些事不提了,現在你們兩個人到底怎麽想的?”
楚妮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她定了定神,說:“我們隻是誌同道合的同學、朋友,現在都隻想著怎樣投身到抗日戰爭中去。你想問些什麽我都猜得到,那是沒有的事。”
童瑨哪裏會看不透女兒的內心,又問:“他是‘藍衣社’上了黑名單的共黨嫌疑,你曉不曉得?”楚妮說:“共黨嫌疑又怎麽樣?我們剛才不還在和共產黨的副主席吃飯嗎?”
童瑨歎道:“你們太年輕了!楚妮,爸爸走過的橋,多過你走過的路。我看現在的國共合作,還比不上民國十六年來得親密。那年汪院長和共產黨翻臉前兩個鍾頭,還在和那邊的部長們有說有笑。政治這事,台麵上說的都是好聽的,台底下做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那一套。現在上海打得那麽慘烈,中國人隻好先擱置前嫌,站到一起禦敵再說。一旦兩家利益有了衝突,那麽多年的血海深仇,豈是一筆能勾銷的?說翻臉就會翻臉!先倒黴的就是實力小的。到那時,對大局無關的小嫌疑、小黨員,就會成為被打擊的第一撥對象。”
楚妮年輕,心中一團熱情似火,哪裏聽得進父親這些,便略帶譏諷地問:“你很怕嗎?”童瑨很鄭重地回答:“對,爸爸很怕!民國二十七年,武漢殺的共產黨中,就有好多是我看得起的好漢,可又怎麽樣呢?楚妮,政治這玩藝,太假!太黑!太毒!我要真想玩,辛亥革命時就玩喏!那時我像你一樣勇敢,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現在,我已經有了很多不容被傷害的牽掛了,比方說你。你現在還無法懂得,一個當爸爸的會想些什麽。”
楚妮不想和他辯論,但是她作為善於總結論點的時事評論撰稿人,不得不承認父親對政治的認識很透徹,當然,是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童瑨此時也不是非要談出個結果,更不打算把心裏的門第觀點在這裏對女兒攤開。他懂得,在提倡婚姻自主的無敵潮流中,對年青人提那些觀點是腐朽而愚蠢的、適得其反的,眼下隻有先放一放,靜觀其變。重點應放在影響楚妮的政治觀點。
他站了起來,說:“蔣主席一直主張以先安內後攘外,輕裝抗日,結果這條路沒有走通。因為中國人心裏最耽心的不是內患,是亡國!好在現在國共算是又聯合了。但是,楚妮,你要把握分寸,要懂得,唯有蔣主席和國民黨政府的參加和領導,中國才會有全民族的抗日戰爭!我希望你們寫文章也好,救亡活動也好,都隻能以擁護領袖的姿態,不要忘記了這點。”他突然聲音變得很小,用幾乎是自言自語的口氣喃喃地說:“下棋要多看幾步,我多看了幾步了?”
楚妮不讚同他的觀點,但是也不去頂撞他,她懂得他們兩人誰想說服誰都是徒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