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結識冼星海

10月3日是禮拜天。這季節,漢口多半應是秋高氣爽,這兩天卻突然寒潮襲擊,冷風吹來,竟是一片寒意。昭舫覺得多日積蓄的疲倦一起冒了出來,早上眼睛都睜不開,越睡越想睡,一覺就睡到了九點鍾,聽葵花在樓下喊,說有人找。

昭舫連忙起來洗漱下樓。來的是“歌詠團”的小豆芽,正和毓章說著話,見昭舫下樓,立即激動地說:“曾老師,上海的‘救亡演劇二隊’來了,就在橫街上的‘精武體育會’。”接著又喜形於色地說:“我看到冼星海了。”

冼星海當時已是國內最著名的愛國作曲家。昭舫頓時大為興奮,他看著毓章說:“走,我們去見他!”毓章一邊趕緊換上外出的長袍,一邊說:“他是大名鼎鼎的音樂家,我們就這麽去見他?會不會……”小豆芽馬上接過去說:“沒有關係,我看到,他在那裏和普通人一樣,什麽派頭也沒有。”

“精武體育會”與“通成”距離也就兩百米,是民間習武和文化活動的場所,一直是王興漢經管,聽說是借給抗日團體,王興漢早把這裏收拾得幹幹淨淨。

會館的門牌是瑞祥路一號,是幢三層樓房,兩邊分別臨瑞祥路和吉慶街,一眼看去、像是個三角形。盡管天氣陰冷,仍然來了很多人圍觀。上海人本來就比武漢洋氣,這些文化人穿著、氣質就更不一樣了。不少已在銀幕上出名了的當紅電影明星像金山、王瑩等,就在會館的門內外談笑著。武漢市民哪裏會錯過這樣的熱鬧和機會,聞風來到這裏,把三條街塞了一大半。昭舫等來到後,隻好遠遠站在人群後麵。

“軍事委員會武漢行營電影股”派來接待“二隊”的曹幹事忽然看到了昭舫,馬上隔著人群對他喊道:“正在說你呢,曾昭舫,進來進來!”

昭舫和毓章於是穿過人群進去。演劇二隊的洪深隊長連忙過來和他們握手。曹幹事邊為他們介紹邊說:“為了支援抗戰,‘上海戲劇界救亡協會’把上海的演藝界人士組織成了十三個‘救亡演劇隊’。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洪深教授,“八?一三”後他毅然辭去複旦大學教職,組建救亡演劇第二隊,親任隊長,副隊長是這位金山先生。隊員是:冼星海、賀路、王瑩、黃冶、張季純、田方、田烈、鄒雷、金子堅、白露、歐陽紅纓、熊塞聲……一共十八個人。”他停了一下,指著站在門邊的一個花季女孩:“還有個編外隊員,洪教授的女兒,洪鈴。曾昭舫,冼星海先生剛才還問起你們二位呢!”

冼星海已走近前來,邊握手邊笑著對昭舫、毓章說:“我一到漢口,就不斷有人對我說起你們兩個,看來你們的救亡歌詠活動搞得很不錯啊!”昭舫和毓章連忙說:“差得遠,比上海差得遠,你們來了就好了。”

昭舫問:“上海仗打得那麽激烈,一路一定很不容易,走得很辛苦吧?”洪深笑著說:“八月廿號從徐家匯出發的,搭的一隻木頭小糞船,船上足足擠了五六十號人。頭上還有飛機炸。高射炮打得天上一朵一朵白煙。頭天餓著肚子到青浦,歇一晚。第二天又是餓到昆山,吃了飯又上船,在船上露宿一夜,廿二號清早才到蘇州,廿三號改坐火車到南京,拜謁了中山陵。”

洪深教授說的是當前唯一一條可以逃離上海的水路。上海的主航道黃浦江已是炮火連天,除英美少數接送僑民的船隻外,黃浦江下遊的航運已經完全中斷。沿黃浦江岸的商鋪本都是些有氣派的房子,現已全部--包括“同濟大學”--都被日本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陸路方麵,通往南京的鐵路一天幾次挨炸,連支線上停的客車都常成為空襲的目標。上海南火車站已在轟炸中從此消失。

昭舫看著這些寧死不願當亡國奴的文化明星們,想著該用什麽話來表明對他們艱難撤離的敬佩。

卻聽金山笑著說:“糞船上坐久了,連王瑩這些小姐都不嫌臭了,倒省去了兩天的化妝品,還總跟我說肚子餓了。”隊員們都放聲笑了。昭舫見他們如此樂觀,很是感動。洪深說:“在南京住了十天,學習軍事常識、救護防毒等。上月初到徐州,中旬到開封,下旬到鄭州,一路宣傳、流動演劇,昨天到的漢口。”

他停頓了片刻,說:“曾先生,我們有事想和您商量,我們現臨時住在‘東方大旅館’,想搬到這附近來,聽說‘大智旅館’不錯,是您家開的,不知道還有沒有空房間。”

昭舫笑著說:“有!有!當然有啊!幾天前,我們‘業餘歌詠團’的王傑臣就對我說過你們要來,我讓‘大智旅館’專門騰空了一些房,等著你們的。至少可以安排二十多人。就盼著你們來呢!你們才十四個人,足夠了。”

洪深搶著想說什麽,昭舫微笑著用手勢製止他,接著說:“不收你們的房錢。”

他堅持阻止住了洪**話,繼續說:“我看過有關你們的報道,知道你們從上海出發就規定了,演戲不賣票,隊員生活自籌,每人每天隻發一毛錢,一個月才發三元錢。但是,你們每個人都保持著這麽旺盛的情緒,為了國家不辭辛勞,千裏而來。要曉得,你們都是大明星啊!我們都在以你們為榜樣,所以,怎麽會收你們的錢呢?一分錢都不能要!堅決不能要!”洪深最後才插上嘴:“那,三個人一間,可以嗎?我代表二隊謝謝你了。”

昭舫把賀路、金山、王瑩等隊員接到“大智旅館”。好看熱鬧的漢口人聚了一大堆在街頭,爭著打聽和指點:這個是《夜半歌聲》的“宋丹平”(金山),那個是“賽金花”(王瑩)……有好事的還誇誇其談王瑩擊敗藍蘋,出演話劇《賽金花》曾轟動一時的逸事。

下午,昭舫去公益會,組織大家排練為參加市政府組織的、慶祝民國廿六年“雙十節”演出的新節目,見隊員們正興奮地圍著小豆芽說話。薛培蓧見昭舫來了,立刻迎上來說:“昭舫,我們大家都在說,想見見冼星海,但不好都跑去打擾他們,你能不能約他和大家見一麵啊?”其餘人也都向他圍了過來。昭舫看著大家,點頭說:“我今天就去對他說。我想是可以的。他一點架子都沒有。”

下午教唱結束後,已經過了五點,昭舫和毓章便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精武會”。恰好星海剛搬來一些東西,正在收拾房間。見昭舫來了,好像老友一樣非常高興,請他們就坐在床沿上。

星海抽著鬥煙,說:“你們的‘業餘歌詠團’在武漢的影響很大啊!隨便哪個一說,都要提到你們。你們還有個小樂隊伴奏,是不是?”昭舫笑道:“湊得起一把揚琴、一支笛子、幾把二胡。不過多數都是清唱。”星海說:“聽說你會的很多?二胡、簫、塤、口琴,哪裏學的?”昭舫不好意思地笑道:“市一小學離我家很近,有個教音樂的連老師,是個華僑。他教我唱歌,還教我樂器、指揮,我算胡亂學了點。”

笑談了幾句後,星海便詳細地問了一些武漢歌詠活動的問題。昭舫和毓章像對待老師一樣,恭敬地回答。說到教唱時,昭舫說:“漢口現在想學唱救亡歌曲的人多得很。武昌、漢口成立了很多歌詠隊,隻是能夠教唱歌的人不多。按說,我們隊員多半是小學教員,店員、中學生和認識一些字的工人。選的還都是耳音、唱音都比較準的。但是大多數還不能識譜,要人教,教過以後,錯誤還是很多。”

星海問:“其他歌詠隊也都自己有人教歌?”

昭舫答:“我看比我們還困難。動不動就跑過來請我們兩個。”

星海問:“你們經常去那些地方呢?”昭舫回答:“像經常請我們兩人教唱的歌詠隊,就有‘群聲歌詠隊’、‘青年歌詠隊’等,最多的時候一天跑過八個隊,每周還有幾天要到電台廣播教唱,我們還不止一次去過‘壯丁人員訓練班’、‘警察軍樂隊’、還有‘青年會’和一些學校。”

星海興奮起來,“看來,武漢的群眾歌詠活動的土壤相當好,你們說的教歌的人不夠,這個我都料到了,我經過的地方,都差不多也是這樣。不過鄭州比較冷清,遠遠趕不上你們這裏。”

他站了起來,胸有成竹地說:“我覺得,不能光靠我們幾個人,應該要讓學唱歌的人學會後、再去教別人唱,這樣才能快速推廣和擴大歌詠運動。”他真誠地看著他們二人,“我想請你們二位拿出一些時間,和我一起在武昌和漢口組織一批歌詠幹部,教授他們識譜、教唱、指揮。讓更多的人參加到抗日救亡歌詠活動中。怎麽樣?”

毓章讚同地說道:“太好了!我們也正想試著這樣做,同時,我們自己也需要學習。我們教唱時,總是把容易唱錯的部分反複強調。比方說,像《義勇軍進行曲》的‘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的‘不’字;還有些弱拍起頭的哪,像《大刀進行曲》的第一句的‘大’字,都是重點糾錯的地方。我們發現了唱得好的人,就把他的名字記下來,準備以後就派他們出去教唱。”

星海很高興,說:“你說得非常好。我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武漢人。”毓章笑著說:“我的家鄉您剛去過了:開封。”星海笑道:“哦!汴京!那是個很美而古老的都市啊!我在你們開封還認識了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名叫馬可,他也是對我說,那裏最缺少的也是教歌的人。其實那邊的歌詠活動很不錯的。凡是搞得好的地方,都是因為有像你們這樣的骨幹。”

他想了一下,就在身上的衣袋裏搜,說:“馬可也在作曲呢,很不錯的!”他從衣袋裏找出一張手抄的歌單,“二位請看,這是他寫的《遊擊戰歌》。我覺得很好,你們可以拿去,編進你們的《大家唱》。”他有些動情地說:“開封的歌詠隊的學生真是誠摯可愛。我們離開開封時,他們到車站來為我們送行,站著唱了一個多鍾頭的歌!當時,不瞞你們說,我被他們感動得流淚了,感動於他們的真情,感動於民眾歌聲的偉大!”

昭舫說:“冼老師。”冼星海連忙搖雙手製止:“不要這麽喊,這麽一叫我們就被生分了。我們應該是朋友,你們就叫我星海,老冼,都行。我們二隊,所有人都是直呼其名,都不興人為地叫出區分來。像洪深,你們也再不要喊他‘洪教授’了。好了,昭舫,我以後就這麽稱呼你,昭舫,你接著說吧!”

昭舫說:“我們‘業餘歌唱團’的人托我轉達,他們都想見見你,想請你去教歌。”星海說:“好啊,我也想見見大家,但今天我東西還沒完全搬過來,明天……有個歡迎茶話會……好,就明天吧!”